
【柳岸】迎春(小说)
一
就在接近那块巨石的时候,远处来的一阵风把阿婆吹了个趔趄,如果不是手里拄着拐杖,肯定会把她刮倒,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1982年冬天的阿婆看上去背更驼了,满脸的褶皱更加深厚,满嘴找不到一个牙茬子的阿婆说话漏气,所幸的是,她耳朵还不是太聋,眼睛还不是太花。阿婆努力把身子侧棱到巨石边上,就像躲避鬼子扫荡一样把那阵风让过去,随后顺着一边的斜坡爬到那块巨石上,一腚坐了下来。
“瀛汶河呀,长又长,人民心系共产党,瀛汶河呀,宽又宽,八路军领着咱们保江山……”阿婆唱得声音很低,阿婆气短,唱得费劲,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词儿。
坐下来的这块巨头,很多年前阿婆在这里歇过脚。是这山上最大的一块,探着瞭望的身子,孤零零的,像坚守,更像期待。
很多年了,阿婆有空就往这里跑,跑到这里就唱,唱完了就在这里发呆。
阿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往这里跑的,包括她自己也没记清楚,十年了吧?不,应该是二十年,不,二十年不止呢,应该从全国刚解放那年算起。多少年阿婆记不清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阿婆跑得越来越勤,勤到这块巨石都被她用腚打磨“明晃(亮)”了。
眉目散架了。风把阿婆的头发吹起来放下,放下又吹起来。如果乱了,阿婆就捋捋。阿婆乱了的头发像这天仓岭上的枯草一样,干燥焦黄苍白。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阿婆咋还往这里跑?”有人跟阿婆说话。
阿婆似乎没听见,来人又说:“阿婆呀,地,你实在种不了千万别逞强,有大伙儿呢。”
阿婆没搭腔,来人意犹未尽:“地,说分就分,大伙儿抓阄还剩给我一头牛,可我咋就高兴不起来呢?感觉就像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阿婆,你说,革命烈士的鲜血这不是白流了吗?”
这回阿婆听到了,阿婆不乐意,阿婆说话了:“像我这样的孤寡老人政府会不管?拴住子,你想想,共产党啥时候坑过老百姓?共产党啥时候又不是为了给咱老百姓谋幸福?亏了你还是党员,亏了你还当了那么多年的村支书。”
挨了一顿数落,拴住子挠着头皮:“俺脑筋就是一时拐不过弯来。”
阿婆不再理拴住子,似被塑成了一尊严丝合缝的雕像。拴住子有些不好意思,准备离开,拴住子不放心地说:“阿婆,牛还在那坡放着,太阳都快落山了,早点回家吧,离庄还有五里地呢,早点回家吧。”
拴住子还没走几步远就被阿婆叫住了,阿婆说:“我托付给你的事你可记下了?”
拴住子知道阿婆的心事,却依旧重了口气说:“阿婆啊,你都不知嘱咐我多少遍了,记下了。”
阿婆听懂了拴住子的不耐烦,布满褶皱的脸上还是立马有了一个满意的表情,喃喃地说:“记下了就好,记下了就好。”
拴住子再次嘱咐阿婆说:“阿婆,早点回家啊。”阿婆说:“你先走,我再等等。”
天仓岭地处泰沂山区余脉。崇山峻岭到这里戛然而止。这里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远处是一马平川。阿婆脚下的盘山路细如丝带,又像一条正在钻进草丛里的蛇,时隐时现。这是条1969年才开劈的连接平原与山区的唯一的一条沙石路,偶尔有汽车驶过,车后必会拖出一条尘土飞扬的黄龙。任何一辆汽车喇叭的鸣叫声,都不能把阿婆走远了的思绪拉回现实。阿婆抽了骨头的目光早已放眼在平原的上空,那上面实实在在地承载着阿婆的希望。此刻平原的上空空濛灰暗,像八路军白里透灰,灰里透白的军装,远山上的残阳像八路军战士负伤后正在冒出殷红的鲜血,这鲜血最后流淌开来,在天空中凝固成一道道壮观的纹路,阿婆的思绪顺着这些血红的纹路早已越过千山万水,跋涉到了那残酷的战争年代。
二
1939年腊月二十七,对于大多数山里人来说都是一个平常素日,太阳早上从东山上出来,晚上从西山上落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最多是有了点年味,可正是从这天起,让阿婆坚定了抗日的决心。
那天腆着大肚子的阿婆正在喂鸡。阿婆唤鸡,抻着脖子的鸡们就咕咕咕咕叫着过来抢食,当她把瓢里最后一把米撒出去的时候,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声音,由远而近的声音清脆、利落,充满朝气,在巷子里格外好听,那是驴蹄子叩击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阿婆对在磨道里低着头擦镢头的男人说:“豪他爹,恁小姨来了。”
那个擦镢头的豪他爹极不满地斜楞阿婆一眼说:“豪他娘,怎么说话呢?是孩子他小姨好吧?”
阿婆笑着改错:“是孩子他小姨,是孩子他小姨。”
豪他爹嘟囔说:“净占人便宜。”
孩他娘和豪他爹正开着玩笑,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院子。姑娘一进门,豪他爹就直起身对姑娘说:“白萍来了?”
白萍人还没进全,声音早就飘进来,白萍说:“姐夫这是要上坡刨地?”
豪他爹说:“庄户人种地哪能呆到这个时候才刨?你又不是不懂,我先把家伙收拾收拾,等点种的时候使起来顺手,哎,我说,白萍,从恁莱芜县的吉山庄到章丘县的俺庄,骑着驴也得走一整上午,一进腊月你来了三趟了……”
没等豪他爹把话说完,白萍不高兴了,白萍说:“邱安生,你什么意思?嫌我来多了?要不是俺姐没有公公婆婆,俺才不稀来呢。”
邱安生说:“你不只是为了这个吧?”
白萍哼了一声:“落后分子”。
阿婆见姐夫和小姨子两个人又开始斗嘴,插话说,三妹别理他。阿婆接着问,邱梓豪咋没跟着你回来?都二十多天了,不知道回家过年?
白萍说:“让他回来他不回来,整天跟着他小舅,除了在瀛汶河里摸螃蟹就是在儿童团练杀鬼子,姐,你猜怎么着?两个人那天碰到汪政委,嚷嚷着要参加八路军,汪政委问他俩多大了,邱梓豪对汪政委说,俺是他舅,俺俩同岁,今年十二了,邱梓豪还没说完,他小舅不乐意了,他小舅用手指戳了自己又戳邱梓豪,吼道:俺,是—恁小舅。两个人把汪政委和警卫员逗得差点笑岔了气,笑完了,汪政委摸着邱梓豪的头说,小鬼,你们太小了。”
白萍神神秘秘地对阿婆说:“姐,告诉你个好事。”
阿婆忙问:“啥好事?”
白萍悄声说:“我当了咱村的妇救会长了。”
阿婆看上去很惊讶,问:“那得多大的官?”
“简单地说就是咱庄里妇女抗日的事都归我管,不过不是正式的,是代理。”白萍又说,“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很快就是正式的了,高兴得我一宿没睡好,天还没亮我就赶紧过来告诉你来了。”
阿婆要给白萍做饭吃。白萍看看日头正中,自己天刚亮就急着赶路,早饭也没吃,肚子正咕咕叫,也就没谦让。阿婆要临产身子沉不方便,白萍问圪蹴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烟的姐夫,邱安生,来了客人也不知道招待?接着用命令的口气说:“过来烧火!”
邱安生在土灶前烧火做饭。阿婆递给白萍一个矮凳子,姐妹俩一人一个,坐着面对面说话。灶前的邱安生眯着眼又吧嗒了一口,很享受的样子,就在他在地上磕打眼袋锅子时对白萍说:“挨过年去就要生孩子了,到现在我和恁姐还没给孩子想好名字,三妹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白萍听邱安生让自己给孩子起名,就有了一丝小感动,没法安放自己似的,说,姐夫把这么大的权力交给我,我能行?”
邱安生说:“你也别推脱,就你的事。”
白萍想了想说:“我看俺姐这事怎么也得过了年,过了年春天才算真正的来临,如果是丫头呢,就叫她‘迎春’,你觉得咋样?”
头孩是男孩,有了传宗接代的,阿婆和邱安生都盼再生个闺女,这样一来就可以儿女双全。虽说想生就可以生,没人挡着没人拦着,可想生不一定就能生出来,两人成亲时阿婆16邱安生19,阿婆28岁时才怀上梓豪。本想女人开了怀就会像下驴屎蛋,一个接一个,可谁知这一隔又是十二年。如果生个女孩叫“迎春”阿婆感觉这名字挺好,邱安生也说这个名字确实不孬。邱安生说:“如果再给你生个外甥呢?”白萍连想都没想说,就叫“抗日”。
邱安生说:“你疯疯失失的就整天知道‘抗日抗日’,还不抓紧找个人嫁了好好过日子,天天来动员俺和恁姐姐抗日,是恁姐姐腆着大肚子能抗日,还是我使烧火棍子就能抗日?”
白萍说:“汪政委说了,全民抗日人人有责,我姐姐就怎么不能抗日了?生完孩子可以参加妇救会,你就怎么不能参加抗日了?汪政委说了,扛着镢头照样能打鬼子,汪政委还说……”
没等白萍把话说完,阿婆插话说:“听你说那汪政委才20出头就当了政委,领着上千号人打仗,真了不得。你还说他送过你照片,是不是他对你有意思?”
“谁知道呢?”白萍不好意思。
阿婆说:“那就是你看上人家了?”
白萍满脸羞涩,像天空染上了彩霞。白萍不做声。阿婆说:“你倒是说话呀。”
白萍说:“这事成了一半。”
阿婆问白萍:“啥叫成了一半了啦?”
白萍说:“就是我同意。”
阿婆气得点着白萍的额头说:“你个半吊子!”
白萍又问邱安生什么时候参加到抗日队伍里来,邱安生说,你姐姐马上要生孩子你又不是看不见,我实在走不开。
白萍说:“参加抗日不见得一定要去队伍。”
邱安生说:“坐在炕头上打不了鬼子吧?”
白萍白了邱安生一眼说:“咋就和你说不明白呢?可以干些发动一下群众送送情报的事情,甚至可以当民兵。”
邱安生说:“反正这抗日的事都是当兵人干的活,再说鬼子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孬,前几天我在天仓岭上刨地,过来两个日本兵问路还敬给了我一支洋烟呢。”
白萍说:“还是姐夫的面子大,日本鬼子还能从东洋跑了来给你敬烟,没一刀劈了你算你命大,说不定那一霎,就叫你就知道日本鬼子有多么孬!”
正要开饭的时候,庄头传来了枪声。接着街上有人边跑边喊:鬼子来了,快跑呀!喊声听上去让人恐怖。
邱安生说:“白萍,和你姐姐抓紧下地窖。”然后邱安生用镢头在满地乱石板铺成的院子里撬起来一块最大的,这时一个黑洞洞的窖口露了出来。
白萍往下瞧,窖子两人多深,窖洞好像不大,再看看姐姐腆着个大肚子,如果自己先下去不一定能托住她,把姐姐摔着可就麻烦了。白萍忙对邱安生说:“姐夫,你和姐姐下地窖,快。”
邱安生催促白萍说:“你和你姐下。”
白萍说:“姐夫和姐姐下。”
两人争来争去,白萍说:“再不下就来不及了。”
邱安生下了地窖,阿婆开始下,阿婆腆着个大肚子不好下,不好下只好侧棱身子,侧棱了身子也不好下,就继续侧棱,邱安生在下面拽腿托屁股,指挥也不管用,侧棱来侧棱去,差不多的时候被一对大奶挡住了,白萍让阿婆把手举起来,白萍把那对大奶摁下去,阿婆才算进了地窖。
邱安生让白萍抓紧下来,白萍说,来不及了,姐姐姐夫,我不叫你们,千万别出来。“咣当”一声,白萍把那块薄石板盖上了。
阿婆和豪他爹再见到白萍时白萍已是一丝不挂地躺在炕上,两条腿耷拉在炕沿下,两只雪白的乳房一览无余地高耸着,白萍的嘴里被一块粗布毛巾堵着,两只不瞑目的眼睛几乎瞪出了眼眶,两腿之间还有血在殷殷流淌,私密处塞着一个气急败坏的笤帚疙瘩……
阿婆无法知道白萍盖上那块薄石板后的一切细节,窖洞里的阿婆只听到大门被撞开和随之而来的嘈杂声。事实是:白萍盖上石板后没找到适合藏身的地方就想冲出大门,刚到大门就被十几个鬼子堵了回来,带头的鬼子看到俊美的白萍,大叫“花姑娘,花姑娘”,白萍有一对无法掩饰的小酒窝,十分讨人喜欢,被带头的鬼子发现了,带头的鬼子大叫“花姑娘,带酒窝的花姑娘”,鬼子把白萍往屋里拖,白萍自然不是鬼子的对手,白萍要破口大骂,嘴早就被捂住,白萍被鬼子们摁住,挣扎不动,带头的鬼子并没有急着去强奸白萍,而是放下指挥刀,摘掉手套,用手指在白萍的乳房上划拉,划拉够了又去摸白萍的脸蛋,欣赏把玩够了才发泄兽欲,带头的鬼子发泄完了,又示意了那十几个畜生。
藏在地窖里的阿婆和豪他爹不敢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嘈杂声才逐渐消失。嘈杂声逐渐消失后,两人盼着白萍来掀开头顶上的薄石板,好让他们出去,但紧等慢等没有动静,地窖里空间逼仄,让人喘不过气来。
阿婆说:“豪他爹,俺想出去。”
邱安生说:“稍等等,说不定鬼子还没走。”
两人等了一会。阿婆又说:“豪他爹,俺想出去。”
安秋生说:“沉住气。”
两人又等了一会,阿婆又说:“再等等。”阿婆急了,说:“怕是等不了了,我肚子疼开了,恐怕要早产。”
实在没办法,在满地窖的绝望里,邱安生用头生生地把那块薄石板拱开,然后连拽加拖才把阿婆弄出来。
迎春当天晚上出生,阿婆生完孩子后两天不吃不喝,迎春和新年的到来并没有给她带来快乐。阿婆完全沉浸在白萍死亡的悲痛之中,阿婆目光呆滞。阿婆的泪水饱满而结实,像断了线的珍珠,散落下来,又像冰雹一样满地乱滚。
邱安生劝阿婆说:“吃点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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