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你去远行,却没有告别(散文) ——哀悼我的朋友江新盛
我朋友死了。我最好的酒友死了,今天。
面对你浮肿苍白的面孔,我能说什么呢?你躺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眼。让我不舒服的是,他们把你的头剃得精光,我几乎认不出你了,朋友。医生抢救时,为了手术,给你剃光了头。可,还没有动手术刀,你就走了。
去年,你说:“老兄,你写的这么多书,等我老了慢慢读。”你是我忠实的粉丝,你说你喜欢我写的每一篇文字。去年,当我把我的散文自选集十一卷书抱给你,你喜欢得不得了,你说就知道我忘不了你。你说这些书你会珍藏着。
你说过,在你过七十大寿的时候也让我给你写这样的祝词,我说必须的。前年,在一个朋友的七十寿诞上你也去了,你听了我给他那个朋友的祝词,你热烈鼓掌。可你没有等到这一天。
你每天都在奔命。每天的早餐你做,然后送孙女去上学,然后去公园跳舞。跳完舞,急急火火去市场卖菜,回来做午饭,然后急匆匆去接孩子放学……出出进进,骑着你的那辆红色的电动车……那天,你趴在电动车上忙,我走近一看,你量着车座想做一个布套,你说,天热了,车座不透气,不吸汗。其实,买一个竹篾座套花不了多少钱,你却舍不得。你两口是退休工人,儿子也是工人,儿媳没有工作,你还得补贴他们。前日里,你看我在银行买理财,你便拿出十万元让我帮你买,你说只买短期的,这钱随时要用,等女儿女婿的装修新房时资助他们……
怎么,你就这么走了呢?朋友!
我的朋友江新盛,山东人,一个退休的铁路工人,歿,六十六岁。心血管破裂。上手术台时还清醒着,只喊“难受”。
上午,大概十时,他媳妇小梅给我夫人打来电话,哭泣着说:“新盛在抢救……”
怎么会?!我和夫人赶到医院,就听说“人没了!”那时,有十二点吧。
今早,江新盛是在送完孙女上学后到了公园……不久,他给孩子打电话说他很难受……
孩子哭诉着给我说:“我爸平时不这样,有病,他从不说……扛着……今早,他能给我打电话,我就知道不好……”
我只知道有他慢性支气管炎,哮踹,咳起来很揪心,几年前他就把烟戒了,咳,也就少多了。我知道,他长年跳舞,腿脚麻利,行动很敏捷。我知道他的父母有心脏病,都是在六十几岁去世的……我不知道,新盛也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
朋友,你高个子,身材板直修长,结实得像个小伙子。你特别注意仪表,西服革履,总扎一条红领带。你发型一边倒,也总黑亮。你跳了几十年的交际舞,我学舞还是你教的……你的舞伴我见过,那年,她在解放路开店,你带上工具箱去布线装灯,你乐呵呵地忙活了好几天。
不论谁找到你,你会说“你先走,我马上到。”你的那个沉重的冲击钻,也老了,裂了,缠满了胶带,前天,我还借来用……你是个电工,也是水管工。早年间,虽住了楼房,还没有家电热水器,你给自己家做了个过电热的淋浴器,我说不错,你也给我做了一套。那年,我家的水管跑水了,你来,下管钳,换管道……过后,我才听你媳妇小梅说你手腕刚骨折过,你并没有说。前日里,我家鱼缸的灯坏了,还是叫了你过来修。
其实,你就是个铁路工人,早上去上班晚上下班来,背个帆布包,拎一个白铝饭盒,穿一身蓝工作服的很普通的工人。先在工务段,后在电务段,业余时间外出揽些私活,说是给朋友帮忙。退休了,还去看道口……多挣些钱。
你爱喝酒。我比你长一岁,你我相约喝酒,总是我醉得多,你醉得少,你总说当哥的要让着小弟,你说我喝酒太快太猛……一次,你醉了,骑车带着媳妇回家,却把媳妇掉在了半路……这事,我取笑了你多年。你我是就着一盘炒花生米下一斤苦酒的兄弟啊!
我们是怎样成了朋友的?
其实,先是我夫人和她媳妇是同学是闺蜜,后来,我才和江新盛成为了朋友。四十多年了……我和夫人先结的婚,他和他媳妇后谈的恋爱。故事是这样的,当年,我夫人的闺蜜小梅说,她要找的男朋友,首先要能和明仁(指我)是朋友。她们闺蜜间的私房话,却成就了两个男人间四十年的友谊。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从三线学兵连回来刚分到铁路上抡大镐做养路工,我还在部队当兵。那时,我们都那么年轻。鸟飞云长的年龄,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年龄。
虽也有抱怨,但,对工作,你并不自卑,对生活你充满着热情。
四十年了,我夫人总羡慕:你看人家小梅多有福气,找了江新盛。
大家都说江新盛真能干,是个好男人。
你无论什么时候去他们家,总能见江新盛在厨房忙活着,蒸馍,包包子,七碟八碗地……他淘猪下水自己做卤肉,他自己腌泡菜,他自己灌香肠……媳妇小梅却是窝在沙发上看自己的电视剧。每每说起,江新盛笑着自我解嘲:自己的媳妇自己疼,谁让咱是个穷工人呢?谁让人家给咱生了个双胞胎呢?
前年,我老两口在海南过春节,他们两口还来海南万宁椰林湾我的家住了一段时间。去年,我们两家结伴去了俄罗斯,旅游。
新盛,你还记得吧,八六年夏天,孩子放暑假,我们带着夫人和孩子一起去北京去北戴河去泰安登了泰山……在北京颐和园到温泉镇的长途汽车上,我们和当地的农民们打架,他们欺负孩子,你怒了,你摘下手表给了孩子他妈,你挥起了拳头……还记得吗?我们在颐和园的昆明湖划船,到了湖中心我俩跳下湖水去游泳,还举着我们的孩子戏水,那水很浅的……还记得吧,在北戴河的海边吃海蟹吃得大人小孩都拉肚子,几乎误了返程的火车……还记得,在济南火车站,乘车的人多,经停的列车不开车门,我们硬是撑着车窗,拽着妻子孩子,扒上了车……
一晃,我和你都老了,我慵懒邋遢,只是你显得年轻,显得比我精神罢了。我俩曾戏谑过死,可,谁也没想过真的……会死。
怎么就……走了,一声告别都没有?
去年,他们北门的家拆迁,搬到了我们大院,租住在我们的楼下。我住四楼,他住二楼。
今天上午,我夫人和小梅本已约好了的,一块去散步。突然,小梅在我家窗外匆匆喊了一句:“玉珍,去不成了,我有事!”只见,小梅的儿子骑着摩托载着她急急出了院子……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往医院赶。我夫人还诧异:“怪了,怎么不见江新盛呢?这个时候他该回来了……”
不久,电话打来了:“新盛在医院抢救呢……”小梅哭得死去活来。
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早上出门的大活人怎么到了中午突然就死了呢?怎么可能……
病房里,一个无人的走廊,昏暗,江新盛一个人躺着,盖着白布单,他睡着了……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我,新盛的大弟,新盛的儿子女儿,给他擦洗身子,穿衣服……我给新盛扎着领带,我俯在他耳边说:兄弟,你醒醒,我的新书,两卷诗集就要刊印了……就这几天……你一定喜欢,留着吧,等你老了,慢慢看……
晚上,回家来,打开手机,我看到今天一大早他在微信朋友圈发的“冯站长之家”的早间新闻。多年了,他每天都这样……明天不会再有了,永远不再有了。
二0一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夜。西安
问候猿人大哥,注意身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