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怀念母亲(散文·家园)
慈母离开我已有十三个年头了。
不知为何,近来我总是时常梦见她,依旧是逝前清瘦的脸庞,生时轻莺的话语。有时清醒地知道自己没有入眠,却还是沉醉于这样的境界。我知道我这是想我的慈母了。
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命运坎坷的女人。她的娘家原是四川渠县清水镇一个叫做范家湾的小山村,早年即没有了父母,是跟着她的一个远房舅舅长大的。十三岁那年母亲来到重庆沙坪坝的一家巢丝厂做童工,不久就随着当时在四川当兵的父亲一路辗转来到安徽父亲的老家,一直到她去世的五十多年时间里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听哥哥他们说在我刚出世不久,父亲便因为做过国民党军医的缘故被抓去到一个工地劳动改造,母亲怕父亲吃不饱便时常带些馍类的食物徒步十几里去看他,每次总被看守的人嘲讽和刁难。而受父亲的牵连,我的两个哥哥无法入读高中;当兵、招工、推荐上大学等则更成了一种奢望。即便这样,母亲也一再嘱咐我们兄弟几个多读书,学一门手艺,说只有这样将来才能有一个养活自己的饭碗。
小时候,我总喜欢蜷缩在母亲怀中,让母亲搂着睡,直到读初中那年。在那时的记忆中,每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朦胧中总能感觉到母亲在悄悄地哭泣。这时,我便会用小手抹去母亲眼中的泪水,并怯怯地望着她。母亲也总要安慰我说:没有事的,只是想你姥姥了。说毕便会用手搂着我哄我入睡。
慈母对我是非常宠爱的。也许是我在家排行最小的缘故,从记事时起我在家便与最年长的姐姐享受同一个待遇。姐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又在文革前考取了中专学校,在我还没上小学时便参加了工作,到邻村的一个小学教书,每月都要拿出大部分工资接济家里,因此母亲对她格外偏爱,每逢周末姐从学校来家时便会想方设法给她做些好吃的,比如在杂粮面做的馍的外面包上一层小麦面(小时候我们都叫这种馍为包皮馍)或在做面条时单独用白面(小麦面)给她做一两碗,而家中其他人则一概吃着红薯、高粮、黄豆面混合制作的杂面条,唯独我的碗中两者皆有。此时,姐都是把自己碗中的面拨出一小半给在旁边馋馋望着的我。记得那时为了满足我爱吃宽面条的嗜好,母亲在做面时,总在最后用刀切出几块稍宽些的面条,吃饭时我不停地围着全家人打转,眼睛搜罗着他们碗中的面,而他们也总是把自己碗中的那几块宽面条小心的用筷子挑出给我。
慈母对我也是严厉的。在小时的记忆中好像每逢我考试成绩不优时,或是在外玩耍与其他孩子打架时,无论起因如何,母亲总是当着别的孩子面先指责人家一番,但我回到家中必定要被母亲用枝条或扫帚之类打上几下。先前我还企图逃跑,甚而有一次我竟躲藏在自家贮藏山芋的土窖内。但每次被追上或捉回后都要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后来我便不敢再逃了,只是委屈地承受着。再稍大些时,每当看到母亲拿起枝条或扫帚之物,父亲或哥他们或是有人拉住母亲,或是有人将我揽入怀中,我则随着母亲的追打不停地躲避着。这也许是我成年后总是忍让待人,从不与他人争强斗狠的缘故吧。
母亲爱哭。记得那时除了上面说过的思念故乡而时常哭泣外,每逢邻人家有亲人去世或自己不小心用刀划破手指,有时是姐夫探亲返回工作单位或我在假期结束回学校等等,她都会流泪。而在我记忆中母亲哭得最多的还是在我刚上小学不久的一场大病中。我刚上小学二年级那年患上了肾炎病,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到县城各家医院求治,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每天都要承受着打一次针,服三次西药、两次中药的痛苦,全身肿胀得皮肤发亮。在我打针或服药时母亲总是眼里噙着泪水,一面哄着我喝下,一面用手掐着我手腕上的某个穴位,说是这样喝中药时不会呕吐。而那时我总是表现得极其勇敢,一边对她哭诉着“妈,我不要你哭”,“我喝。药不苦,真的”之类安慰的话,一边屏住呼吸一口气把药喝完,并极力忍住不让自己呕吐。后来,我发觉在我服药时母亲哭泣得更加悲泣了,原因就是邻村与我同时患肾炎病的一个女孩子不治而死了。
母亲早逝了。在我婚后不久母亲便查出患上了胃癌,我和姐、哥几人痛哭了一场后给她做了胃切除手术,在以后的三年中姐和两个哥家轮留照顾着母亲的生活,而我却因为远离家乡不能在她身边看护。母亲术后的第二年夏天,借着考察的机会我到四川游玩了几天,从武汉下船没有返回单位,便直接坐车到了姐家,去看望在那里休养的母亲。姐夫悄悄告诉我母亲在复查时已发现癌细胞转移,我兴奋的情绪一下被打击得极其低落,但为着不让母亲发觉,我依旧装作像平时来家一样。母亲则把我拉到身旁,饶有兴致地听我讲述四川之行的所见所闻,又和我诉说着姥姥家哪儿有条小溪,哪儿有片树林等等。临近吃饭时,我用带去的相机和她合照了一张照片,这也是我与母亲唯一的一张合照。母亲术后三年,病情逾重。听哥说病痛时母亲吃止疼药已不是按片服用,一次要服许多,夜深人静时邻人也常听到她疼极发出的嘶喊。甚至有一次母亲竟在夜半时挣扎着爬到院子角落的一棵树下准备自杀,所幸被哥发现。母亲病危时我曾请假回去看护了她十天,在那十天里,母亲除了服药还是服药,很少言语,夜间也极少发出呻吟,而她的泪似乎也已流尽,清瘦的脸颊,一双无神的目光长时地看着我,似有许多话语要说,但终究没有说些什么,我知道母亲是怕我悲伤,在用自己的镇定安慰着我。我在母亲身边照看了十天,返回单位,又过了十天便收到家中发来母亲病危的电报。携着妻及孩子再回到家时已经没有了母亲的身影,她已被移到哥家堂屋中的一个木板床上。此时,母亲已消瘦得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暗灰色的皮肤几近包裹在脸上,头发零乱地散布在枕前,身上已换上了新买的寿衣,虽是新新的,但那蓝蓝的,看上去却如针一般刺眼。我先是哭叫着“妈,我回来了”,便瘫跪在她的床前。此时母亲已不能说话了,也没有任何的面部表情了,只是眼睛睁着,朝着一个方向望着,眼角挂着一滴混浊的泪迹。我用手抚摸母亲的脸庞是一种冰冰的凉。母亲的两眼始终是半睁着的样子,只在眼角处有两滴混浊的泪水留在那里,许久都没有流下。我用一丝纸片轻轻地靠近母亲的鼻孔,纸片微微颤动。我知道母亲还不曾离去,还能听得到我的呼唤,于是便一面哭喊着让哥给她输上药水,一面拉着母亲的手摇动着……
当天晚上母亲被移入新做的棺材内。红褐色的棺木看上去让人心颤,在棺材的前面凹进去的地方摆放着一盏油灯,老人们说那是长明灯,用以为逝者的魂魄引路照亮的。自母亲被移入后便燃起不让它熄灭,油灯的前面放着一只陶做的盆,盆里不时为母亲烧几张粗糙的草纸,听说这种纸燃烧后就能变作阴界的钱币,母亲便可以用作生计和购物,我原本是不相信这些的,但此刻我却深信不疑,虔诚地跪在那里为母亲点燃草纸,并在心底默默地为母亲祈祷,希望她老人家能够及时取到。
晚上,我为母亲守灵。那时已是初冬季节,夜晚有了不少的寒意,我披着一件旧的棉衣,跪坐在母亲的棺材前,看守着不让油灯熄灭并时常点燃几张草纸。子夜时分,微风轻轻吹过,似是感觉到了母亲轻盈离去的身影,我起身围着母亲的棺材转了几圈,那时棺材的盖还没有完全封闭,只是在上面垫盖着一层薄薄的木板,我走过去轻轻掀开木板,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着母亲,母亲依旧是那样安详地躺在那里,像是熟睡一般,只是两眼仍旧是半睁半闭着。回想起白日的情景,我不相信母亲真的会这样永远地离我而去。再者,母亲身体虚弱,即使走了,此时她也不会走得太远的,我深信她一定也非常牵挂我这个她最为疼爱,年龄最小的儿子,一定会在夜空的某个地方看着我。不肯罢休的我就这样时而跪在那里,时而站起来,掀起木板打量一会母亲的遗容,陪伴着母亲渡过最后一个夜晚。
母亲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那年她才仅仅六十六岁。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总如开始所述那样,时常在梦或非梦中见到她。
母亲啊,这些年来,你在那边,还好吗?!
感谢老师分享佳作,祝创作愉快。问候老师中午好,遥祝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