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那年丁香】故乡(散文) ——回乡偶感
故乡,是我们年少时,想要逃离的地方,是我们年老时想回去可能已经回不去的地方。
梦里思故乡,醒来忆故乡,想到"衣锦还乡",不敢回故乡。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未改鬓毛衰。
踌躇满志离故乡,
一介布衣故里归。
侄女出嫁,应邀回了趟老家,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衣锦还乡”在亲戚及乡亲们心目中的份量。
梦萦魂绕的董庄村,生我养我的黄土地。那条留下我童年、少年、青年足迹的南头巷,正在默默地发生着变化,房子比记忆中新了,门楼比原来高了,各家院里的汽车摩托多了,人们的穿戴打扮时髦了讲究了,泥泞土路变成柏油路了,巷子里熟识的老邻居不知搬到何处了,乡亲们日子过得富裕起来了,我心中充满难以按捺的喜悦与兴奋。
兴奋之余,隐约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的故乡不是这个样子啊,什么样子呢?
“二女儿啊,真是你啊?”那位孩提时总逗我哭鼻子的豁儿哥,喊着我的乳名跌跌撞撞朝我走来,他无限感慨地说:“妹子,老了,你老了!咱们都老了。妹子啊,咱这南头巷,比我大的几乎都走了,我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快了,快了,阎王爷册子上有名了。哈哈!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了。我那俩闺女都嫁了,我们现在吃了五保,包里有余钱,瓮里有余粮,我跟你嫂子,日子过得很滋润,感谢共产党啊!”
哦!原来故乡是缺失了这些老者的音容笑貌,听不到那一声声唤着乳名的问候,看不到那一张张憨厚诚挚的笑脸。梦里浮现的熟悉的乡音,熟识的邻居嫂子,从小玩到大的闺蜜伙伴,犁地时牽过的黄牛,打麦场里脚踏的风车,碾麦子的石碾子,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里重复叠印。
握着豁儿哥树皮般的大手,我眼圈发红,热泪盈眶。官庄嫂,郭堡嫂,玉珍嫂,老范嫂,“羊羔儿嫂”等等邻居嫂子都走了,我同龄的铁记,长胜也走了。老哥哥耐心的回答我的询问,真是世事难测啊!
豁儿哥还引见了几位同龄的邻居,我们竟然相见不相识,猜测半天,无奈各报姓名,亮出答案。真是充满“儿童问从何处来”的沧桑感。
帮忙办喜事的,多是些不认识的小青年,宴席上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因为青壮年都进城打工了。那一排排青砖青瓦的房子,一座座漂亮威武的门楼,停在院中的摩托汽车,哪个不是打工赚来的?
安静的村庄,屋舍俨然,鸡犬相闻,一片祥和,巷头巷尾却寻不到闲聊的大爷大伯。记得小时候,老宅院门外有个废弃的老井,井台周围总是坐着一群一伙的大爷大伯聊天喝茶,婶子大娘们聚一堆做针线,有纳鞋底的,缠线的,拧绳的。各忙着手里活,拉着家常话。吃饭时分,大叔大哥们会圪蹴在墙根或树下,端着大碗玉米面条稀溜着往嘴里扒,或拿着黄灿灿的窝头咂出香喷喷的声响。有时,谁家媳妇儿端出一碟辣椒酱,韮菜花什么的,瞬间,你一筷子他一勺的抢着夹。那种淳朴厚重,亲密无间的邻里情令人羡慕不已,久久难忘。
老井原址,隔壁王家盖起新房新院,我站在院墙外许久,审视着巷子里的一切,仿佛在看一场露天电影。无奈,那一幕又固执地浮现出来。当年我放弃了公社团委书记的职位,选择做了自己喜欢的教师工作。那些年教师工资待遇低,没社会地位,加之命运坎坷,没少拖累父母。一天,父亲与老邻居们在老井旁喝茶聊天,看见一辆小卧车进了村,喇叭“嘀嘀”响,车尾扬起一股灰尘,吓得老人们赶紧提着马扎往后退,不想“嘎嚓”一声,小轿车停在老父亲面前,走出一位戴着墨镜,烫着卷发,穿着长裙的时髦女郎。“哈哈哈,叔,喝茶聊天呢?你那成绩优秀的闺女现在哪里高就?听说她丈夫去世了,还留俩孩子,又拖累你了吧!哈哈哈……”轻浮的浪笑声从父亲头顶的草帽上飘过,老人无奈的摇了搖头。其他几位邻居大爷愤愤不平,朝着那股尘土“呸呸呸"吐了几口:“真是小人得志!咱闺女中学高级教师,凭自己考的,不比她差。甭理她,烧包!”好心邻居安慰父亲几句,各自回家了。
善良豁达的老父亲提着马扎步履蹒跚地往回走,那个背影一直印在我脑海里,扎得我心隐隐作痛,时时滴血,我常常警醒着自己,要活出个人样给父母挣回脸面。
那位摩登女郎是洪洞医院一护士,其老公改革开放中开个厂子赚了点钱,烧包得鸡毛上了天。她就是同学们口中的“鸭蛋公主”,小学二年级文化程度,在那个荒唐年代,靠堂哥是卫生系统领导,推荐上了卫校,现在人模狗样的嘚瑟起来,那浅薄劲儿没法用文字形容。
近年来党和政府没有亏待咱们教师,连连加工资,买了房买了车,生活改善很多,可以用“丰衣足食”来形容。我的姑娘大学毕业当了中学教师,儿子出国留学读完硕士。用豁儿哥的话说“总算熬出来了”。但我们母子遵循“低调做人”的处世信条,不喜欢张扬吹嘘,不喜欢花枝招展。因此在乡亲们眼里,我依然是个地位低下的穷教员,“鸭蛋公主”依然是珠光宝气的富婆。看人家回乡时的气场多大,时髦服饰,小车进村常常是喇叭“滴滴”响,全南头巷都能听见。而我们母子每次进村,我总是嘱咐孩子们,关闭喇叭,别惊扰乡亲。
老实善良的乡亲们压根不知道真相,“鸭蛋公主”遭前夫抛弃多年,现在开个诊所为生,但张扬吹嘘的作派却有增无减。
弟弟开玩笑说,“古时候,有个穷人在门栓上系块猪皮,每天吃糠咽菜,不见油腥,出门时用猪皮油抹抹嘴,然后给人炫耀,顿顿不离肉”。听起来是笑话,但颇有道理。门面还是要装的,这大概就是现今社会以貌取人的反射吧。
华为创始人任正非在飞机场排队等地铁,等出租的镜头被爆光,且炒作良久,为什么?人们心里的落差太大了,华为全球有名的大企业,任老爷子怎么可能挤地铁,等出租?这太不符合常理了!哈哈,朋友,别闹了,您是否拍错了?
说心里话,我欣赏任正非的低调,他说,华为的资源是客户的,而不是我私人的。这掷地有声的语言,使多少人震惊折服。可乡亲们就是不信这个理儿。
看起来,那些“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的古训已过时,该扔垃圾桶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说法也不能再传授给下一代了,误人子弟。我真是老了,落伍了。
说起来好笑,我小时一玩伴在一所农村小学任教,全校教师不足20人,学生也不到200人,除校长与她是公办教师外,其它非民办即代教,校长年令已到退休,推荐她为下任校长,因为她是唯一公办教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夫家是本村人,且老公与校长关系铁,与大队干部熟。这有什么?很平常的事,但在乡亲们眼中,这乡村小学校长大小是个官,大概比大学教授还要高几品,这才是光宗耀祖啊。听两位邻居大哥添枝加叶地说“老侯家那姑娘工资可高了,人家是校长级别,比咱村曹先生那位大学教授的儿子工资还高”云云。
乡亲们全然不知,教育界是按职称高低晋升工资,小学校长顶多是个中级技术职称或初级职称,怎么能与大学教授相提并论呢?“官为本”思想真是根深蒂固啊。罢了罢了,任他们唠吧,反正吹牛不上税,哈哈。
出门蹓哒,偶遇一名学生宏海,说在县里担任团委书记,混得风生水起,是村里最有脸面的人物,他惊讶于我“怎么能做一辈子教员?当年你可是我们最欣赏最崇拜的老师啊!”失望之态可掬。
“当老师有什么不好?鲁迅,老舍,不都是老师吗?”我振振有词。
“鲁迅后来做了教育部长,老舍做了文联主席啊!这不是你告诉我们的吗?你别蒙我了好不好啊!”团委书记眼睛瞪得像鸡蛋。搖着头离开了,在他眼中,他们敬仰的老师竟然是个书呆子,低情商,死脑筋,朽木不可雕。
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我心心念念的故乡变了,她深厚宽阔的胸怀,竟不能包容她脚踏实地教书育人的女儿了嘛?我的父母都己过世多年,九泉之下,他们是否也会失望呢?
身后汽车马达声响起,我那富甲一方的本家侄子回来了,马上引来围观的亲戚邻居。
“啧啧啧,又换新车了啊。这是什么牌子的车啊?”
“宝马吧。”
“不懂别瞎咧咧,咱旦旦还开宝马?”
旦旦从车里走出来,一副商界大佬的派头,脸上挂着矜持的笑跨进巷子里最高最豪华的大门楼。
我禁不住后退了几步,这是那个调皮捣蛋总逃学的旦旦吗?初中没毕业,出去混社会,当年我可没有少教训人家。
瞬间,脊梁骨凉了一下,我仿佛做梦,怀疑眼前的一幕。抬头看天,已不是蓝天,低头看地,己不是黄土。师大毕业的教师女儿,读硕士的海归儿子,在豪车豪宅钞票面前显得那么惨白无力。
前些年流行一句话“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这种“商为本”思想流行了多年,甚至影响到高考学子填报志愿。眼前的一切告诉我,这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历史车轮总是这样承载着历史使命,碾压着一些过时的东西往前走。再过一个世纪,必然会有更新更好的思想模式出现,引领着乡亲们向前去。
“故乡是起点,也是终点,是即便永远回不去,也依然是故乡的那个地方,而当我们不知疲倦,山一程,水一程,渐行渐远才发现,故乡是根本剪不断脐带的血地,断了骨头连着血脉的地方”。董卿那圆润悦耳的朗诵声响起在耳边,我回头深情地看一眼故乡的人,故乡的土,欣慰得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