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父亲的眼泪(小说)
一
王根本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鲁西一个小山村,姊妹仨中他是老小,姐姐叫王根慧,哥哥叫王根生,父母是面草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母亲心脏不好体弱多病,是个远近闻名的“药篓子”。
全家人的生活重担都压在了父亲王忠实肩上,他没日没夜拼命干活儿,日子还是过得比黄莲都苦,大人孩子缺衣少穿不说,一家人常常是吃了上顿饭下顿还没有着落。
那时候谁家日子过得怎么样,看看几个劳力几张嘴就能估个差不多,王忠实一双手要填满五张嘴,实在是吃力,白天在村里劳动挣工分,夜里就到村南头的砖窑拉砖挣点儿钱以贴补家用。
大字不认识一箩筐的王忠实只知道干活,常常记不清拉砖的车数,没少被窑主老谷算计了,一次结算工钱,他明显感觉不对,明明自己拉了五十多车却按三十车算的,他找老谷说理,却遭到喝斥:“把字认全了再来找我,不干就滚蛋!”
谷窑主硬邦邦的话像打在王忠实的脸上,他虽愤怒至极却也无可奈何,少了这点力气钱,生活实在难以为继,只能忍气吞声干下去,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在窑上干活的遭谷窑主算计的也不止他一个,要怨就怨自己没文化,他不能再让孩子们长大了像自己一样活得窝窝囊囊的,决心拼了命也要把三个儿女培养成“秀才”。
大女儿王根慧从小体谅父母的辛苦,高小毕业后,为了两个弟弟的学业,早早进入生产队充当“壮”劳力,为家里挣工分,减轻了父亲不少压力。
王根生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倔强如牛的他不甘心一辈子务农,报名参了军,不仅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自己也想闯荡出一条出路,全家人的“秀才梦”全靠弟弟王根本实现了。
王根本聪明伶俐,在王忠实眼里天生就是读书的料,他从入小学起年年成绩都是名列前茅,一家人把王根本上学的事当成天大的事,宁可吃糠咽菜,也要让王根本每顿吃上红薯面的窝窝头,就是忙得昏天黑地,也不让王根本干一丁点活儿。
王根本两耳不闻家中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果然不负众望,初中毕业后以全乡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入县高中,一下子轰动了本村和邻近好几个村子,让全家人感到日子有了奔头。
二
高兴归高兴,县高中的学杂费比初中高,还增加了十几块住宿费,让连老婆平时买药钱都要七拼八凑的王忠实犯了愁,无奈之下,他偷偷跑到医院去卖血。
负责抽血的年轻医生是邻村的小宋,知道他是为了筹集儿子学费才有此举,但是看他瘦得皮包骨头,怕出危险,怎么也不肯抽他的血,他好说歹说就差下跪了,小宋大夫被他的舐犊之情感动了,才勉强同意抽了200毫升,卖血换来钱,学费应该没问题了。
老伴拖着病弱的身子点灯熬油用了一夜的功夫为王根本缝了一个蓝布书包,王根本却死活不要,他看到城里孩子背的都是带五角星的成品书包,赌气说背着手工缝的书包上学太丢人,不买新书包就不去上学了,姐姐王根慧怎么劝也无济于事。
王忠实听说后心里一阵酸楚,一口答应下来买新书包,老婆暗暗埋怨他太迁就孩子了,哪里知道王根本说出“不上学”三个字,字字锥着他的心啊!
答应归答应,好不容易凑齐学费,哪有钱再去买新书包?当晚王忠实在床上一夜辗转反侧也想不出办法,只好打算天亮后去邻村的表哥家借借看,老婆生病这么多年,自己也从没有开口向谁借过钱。
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向人家张口借钱,人家借给你吧,勉为其难,不借吧,情面上又说不过去,这不是给人添堵吗?表哥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他既然开了口,总不会让他空手而归的。
天刚蒙蒙亮王忠实就从床上爬起要下地,感觉头晕目眩脑袋发胀,这才隐约记起昨天卖血时小宋大夫再三嘱咐,回家后多喝些红糖水,要注意多休息,否则身体会出危险。
他不敢大意,自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全家人还能指望谁?儿子上学不也成了泡影了吗?想到这里又躺了下来,隐约听到根本在堂屋里喊:“爹什么时候给我买新书包去啊?”王根慧小声说:“你不要为难爹了,新书包我给你买去。”他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了。
过了几个小时,他被摇醒了,他使劲揉了揉双眼,只见王根本左手拎着崭新的帆布书包,右手拿着漂亮的文具盒,兴高采烈地站在他床前说:“爹,你看,我的新书包,文具盒好看吗?是姐姐给我买的。”
王根慧像做了错事一样,怯生生地站在弟弟的身后,还是母亲看出了端倪,问女儿:“你的辫子哪里去了?”
王根慧轻声说:“俺知道俺爹卖了血给弟弟凑学费,家里再也没有多余的钱了,我卖了辫子给弟弟买回了新书包、新文具盒。”
王忠实和老伴一时默然,责备的话,心疼的话,都生生咽进肚子里,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王根本拍着胸脯大声说道:“爹,娘,姐姐,你们就放心吧,我会好好读书的,将来我一定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三
王根本上高中后家里的经济更加拮据了,除了他上学花费不断增加外,母亲的心脏病加重也是原因之一,他不忍心再向家里讨要生活费,就报名参加了学校里的勤工俭学。
王忠实起初不同意,怕影响了儿子学习,后来王根本再三保证:“勤工俭学只是在课余做些类似卫生保洁方面的工作,和学习时间并不冲突。”他这才勉强同意了。
在高中老师和同学们的记忆里,王根本是个头脑聪明思维敏捷,有着强烈上进心的学生,他笃信“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把它抄在自己的课本上、贴在课桌上。
有两件事让大家对王根本的父亲王忠实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次王根本发高烧,上午请了病假,中午同学们下课后到食堂打饭,一个农村打扮,黝黑精瘦的中年人夹在打饭的队伍中,说是打饭,其实不过就是每人领两个杂面馒头和半碗白菜萝卜炖菜,轮到这位中年人打饭,食堂管理员看他眼生,就有些迟疑,他拿出一张皱巴巴的饭票低声说:“我是王根本的父亲,替他打饭带回家。”
还有一次王根本到地区参加数学竞赛,当天没能按计划回来,恰巧那天下午放学后学校临时组织勤工俭学的学生到新校区搬运建筑材料,一个说老师不像老师,说学生不像学生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加入到忙碌的队伍里,干活很卖力,累得满头大汗。
完工后那个中年男人嘱咐带队老师:“我是王根本的父亲,王根本参加比赛回不来,我替他干了活,千万不能扣他的钱。”
王忠实那天下午本来和窑厂说好要结算工钱,因为替儿子参加劳动无法抽身,就让女儿王根慧代自己去了,王根慧是个乖顺的女儿,他和邻村的郑同已经说好下午见面,但是还是答应了父亲,郑同是她的小学同桌,长她两岁,对她一直有情有义,她离开学校后,他们也一直保持联系,后来自然而然发展到了恋人关系,只是还没有向双方家长挑明。
郑同初中毕业后跟着当兽医的舅舅做学徒,平时穿乡过镇东奔西走很少回家,那天他正好回来,约王根慧下午到村外的小河边走走,想诉说一下对她的相思之苦,王根慧也很想念郑同,也想和他多待会儿说说知心话,她觉得去窑场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让小郑等她一会儿。
王根慧急匆匆去窑场代父亲去结算工钱,遇到了喝的醉醺醺的谷窑主,谷窑主以前见过王根慧,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没有多少印象,这次见到王根慧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凹凸有致、秀气水灵的大姑娘,邪念陡升,让王根慧到他的办公室里去结算工钱,
王根慧一进屋,谷窑主就把门带上了,还顺手拉上了窗帘,他冲茶倒水,对王根慧问寒问暖,极尽殷勤之能事,就是不提结算工钱,王根慧开始没有把这个和父亲年岁差不多的长辈往坏处想,直到谷窑主拉过椅子坐到她身边,对她动手动脚,才觉得势头不对,起身说:“谷叔,我父亲的工钱以后再说吧,我有事要回家。”想要往外走,谷窑主见送上门的猎物要逃,立刻露出流氓的真面目,他二话不说猛扑过去把王根慧压在身下……门外制砖机的轰鸣,工人们鼎沸的吆喝声混合在一起,吞没了王根慧悲伤的哀嚎,也掩盖了这场光天化日下的罪恶。
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时候离开的窑场,什么时候回的家上的床,已然记不清了,她用被子紧紧裹住瑟瑟发抖的身体,想喊不敢喊,想哭不敢哭,怕羸弱的母亲听到追问原由。
王忠实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女儿躺在床上蒙着头,她以为睡着了,就问老伴根慧领来工钱没有,老伴说不知道。根慧回来就睡了,王根慧迟疑了一下,从被窝里伸出头来说没见到谷窑主,又像蜗牛一样把头缩回被泪水浸湿的被窝里再无声息。
王忠实没有察觉女儿神情的异样,拖着疲惫的身体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碗凉水回里屋睡了,王根慧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她心里明白,父母知道她受辱,一定会找谷窑主拼命,谷窑主有钱有势,父亲斗不过他,如果再有个好歹,自己的名声也毁了,他们这个家也就完了,她除了忍气吞声,别无选择。
次日王忠实去窑上结算工钱,窑上的人说谷窑主有事去外地了,安排了人给他结算,结果还是生了一肚子气,他想不明白,当初向谷窑主借钱为老伴治病,谷窑主让他在借条上按手印的时候,明明写的是借款30元,还钱的时候,借条怎么就变成了80元,原本想着50元的工钱,扣去三十元借款,还能领到20元,谷窑主留下80元的借条,说他还欠30元,白纸黑字,上面又有自己的大红手印,不容不承认,不过谷窑主有交代,他可以在窑上预支100元,什么时候还以后再说,王忠实断然拒绝,气呼呼地回了家。
被病魔折磨的皮包骨头的老婆听说后,生气带窝火,病情明显加重,明知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却执拗的要求瞒着在城里紧张备考的儿子,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她嘱咐家人,一定要等儿子高考完再把自己的死讯告诉他。
王根本高考完兴匆匆回到家时,看到了贴上白纸的大门和披麻戴孝的哥哥,哭得死去活来的姐姐,一下明白了怎么回事,嚎啕大哭着跪在母亲遗像前。
王根本不吃不喝,在母亲遗像前跪了一天一夜,他恨自己没能在母亲有生之年尽孝道,反而是让母亲为自己操碎了心,他也可怜母亲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一生饱受疾患苦难折磨。
王根本跪在父亲王忠实面前,咬着牙说:“我王根本今后如果不能混出人样来,不改变全家人的命运,不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我今生誓不为人!”
王忠实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儿子的头:“娃啊,你将来有了好前程,千万不能做亏心事坑人啊,否则不要怪爹不认你这个儿子!”
母亲去世后,本就性格内向的王根慧精神抑郁,时常在屋里一个人发呆,王忠实不知道女儿的遭遇,还认为她是过度思念母亲,以后会好起来的,没有太在意,郑同几次约王根慧遭拒后,以为是王忠实从中作梗,找了个机会当面锣对面鼓的和他谈了一次话。
王忠实对郑同这个憨厚朴实的小伙子印象不坏,再说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明确支持他们在一起,郑同转忧为喜,心里一下有了底,在他近乎疯狂的攻势下,原本铁了心要分手的王根慧,终于改变了想法,其实他们原本就是两个相爱的人,正式答应小郑的求婚前,她和他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对话。
谷窑主被打了,差点被人废掉一条腿,据说是他半夜里到一个相好的有夫之妇家里风流快活,回来的路上被几个蒙面人围住一阵暴打,差点要了性命,自知理亏的他没敢报警,窑场吃过他亏的人无不拍手称快。
四
那年秋天,王根本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高分被北京一所大学录取,喜讯传来王家举家欢庆,他名字和事迹还上了鲁西日报,十里八乡也都知道老王家出了“状元”,大家羡慕不已。
同年底,王根本的哥哥王根生在部队抢险救灾中表现突出,被上级提拔为排长,王家喜事连连,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乡邻都感叹到:“老王家的苦日子算是熬到头了。”
王根慧和郑同也喜结连理,在勤劳致富,用双手改变命运这一点上,两口子志同道合,结婚后郑同发挥自己所长,搞起了鸡鸭养殖,他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日子虽然辛苦,倒也一天比一天有奔头,尤其添了两个儿子后,两人干劲更大了。
王根本大学毕业后,考取了省委组织部选调生,被分配到家乡所在地区行署,磨砺几年后,受到了行署吴副书记的赏识,成了其乘龙快婿,历经十几年的辗转腾挪,一跃晋升为家乡鲁西市(原鲁西县)最年轻的副市长。
王根生从部队转业到鲁西市一家国企任中层干部,在城里安家落户,结婚生子,一切按部就班,妻子是一家国营商场职工,后来因为商场不景气,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自己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做的还算有声有色,儿子高中毕业后考入了军校,一家人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是丰衣足食。
转眼到了千禧年早春,王根本与哥哥商量要把父亲接到城里来,老人家吃了大半辈子苦,也该好好享几年清福了,可是王忠实怎么也不肯离开老家,用他的话说,城里的生活过不习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守着本乡本土,日子过得踏实。
王根本另辟蹊径,他让人把家里的老屋拆掉,重新翻盖成了一座二层小楼,这小楼表面上看起来与农村普通房子无异,里面却大有玄机,经过专业人员精心设计,院内天井变成了一个微型园林,假山小溪,名贵花木,仿古回廊,大理石立柱一应俱全,房内一律新中式装修,全套红木家具,全套家电,还安装了中央空调,比城里的商品房档次还要高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