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麓山晚钟(短篇小说)
他这说的其实是心里话,却无意间伤了另外两位老教授,那就是哲学系的杨教授和数学系的代教授。学校就是辜、杨、代这三驾马车,三根台柱子呀!这些年来,杨教授被社科院聘为马克思哲学思想领导小组顾问,而代教授又几乎成了发展与改革委员会的经济增长代言人,为此,还有人把杨教授别称为洋教授,代教授别称为代数教授的,只有他辜某退休之后,却拒绝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就连他的高足当了某市市长后,想请他为该市的风景名胜区写篇小赋,也被他当面拒绝并且还说了几句闲话:这不合逻辑嘛!我去都没去过,以为我有范仲淹之才呀!当市长的学生立马接话说,我就是专门来请老师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车就停在楼下。没想到辜教授又来了一句,这就更不合逻辑了,你以为我辜某是谁呀?敢随意指点江山,还激扬文字!
他就是这么倔。见谅见谅!那时他妻子还在,忙在一旁打圆场。
退休就要退得干干净净,老就要老得清清澈澈。这是他退休后给自己写下的座右铭,就压在卧室书案的台板下。前几年她夫人还健在时,免不了也跟偶尔回家来看看二老的儿子和儿媳谈起当下的教授在外兼职,老师与人合作在外办补习班的事,他听了就光火,这什么世道呀,为人师表,师道尊严,难道都不要了?这根本就不合逻辑嘛!
老者的这一切,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当然一概都不知道,更不会知道他自从夫人去世后,还始终拒绝请褓母,为了这事,他还跟儿子和儿媳发过脾气,说他们多管闲事。他说,我如今好好的,能动,请个褓母到家里,孤男寡女像什么样子,这不合逻辑嘛!儿子和儿媳知道父亲和母亲情深意重,尤其是母亲,到了晚年还每年秋天亲自把不穿了的旧衣服拆了打“壳子”(做布鞋底的材料),又亲手一针一线给父亲做鞋子,她口里还念叨说,这倔老头就喜欢穿我给他做的布鞋。但是谁会想到呢?父亲有一次却专门慎重其事地交待儿子说,喂,你们听着,哪天若有比我年轻一截,又不嫌我年纪老的,倒是可以帮我相一个,现在不是时兴说什么抱团取暖吗?不过这首先要跟人家说清楚,我这套房子可以送她作酬谢的。他接着还补充了一句,说,当然我也还会写入遗嘱。儿媳就在一旁忍不住笑,嗯,这倒是合逻辑的!
难道这不合逻辑吗?公公倒是耳尖,又义正严辞地回敬了儿媳一句,你们房子几套,知道这长沙城里还有多少人公公婆婆、儿子儿媳挤一个筒子间吗?原来父亲是有着“大疪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情怀!
四
这一天下午,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大概有半个多钟头的沉默。但各自都似乎有了心事。狗狗在她的怀里睡着了,睡得安逸,睡得贪婪,女子的心思似乎沉一些,在反复抚摸着自己的纤纤手指,一会儿右手抚摸左手的手指,一会儿又左手抚摸右手的手指。她的手指修长而纤细,绝对是天生的抚琴的手指;老者的《苏东坡年谱》依旧握在手中,但除了偶尔被风把书页翻得微微作响外,却没见他自己翻动过,倒是有时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扶一扶鼻梁上的那一副条型眼镜。
后来又是那女子忍不住问了:先生贵姓?语音很轻又不失礼貌。
蔽人姓辜,辜负的辜。他答得很认真,说着就把书本合上了。
女子又咯咯地笑了,这一次却是被他的回答给逗笑的,还以为是孤独的孤呢!她当然只是在心里这么说。说出口的是,您真有意思!
是吗?他回答得有些不置可否,镜片里的眼睛却在看她的牙齿。
你牙齿真白!他说。却显然觉得有些唐突,又准备打开书本……
那女子就立马接话了,恳切地说,您能给我讲一讲苏东坡在黄州吗?这话从她那白齿红唇的嘴里说出来,居然像一泓清澈的泉水……
嚯,没想到这女子还有着一腔温热的人文情怀!她不会是自己的人生也遇到什么难处或是坎坷了吧?教授心里紧了一下,但没有说。
他竟然就应了声,好的。那个下午,也没有游人来打扰,或许来了他们也没有在意,仿佛一切都如水到渠成一般,圆润的声音便响了:
元丰二年1079年八月十八日东坡被捕入狱,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狱,总共被关押了一百三十天。贬往黄州。元丰三年庚申1080年,他45岁,正月初一起程,二月一日到达黄州。赴黄州途中有“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平时种种心,次第莫去留”的句子,有一种沮丧乃至万念俱灰的念头,“下马作雪诗,满地鞭箠痕”。一个文豪只能用马鞭抽击得正月里的积雪四溅,无奈中有大愤懑、激烈情绪。到黄州后暂寓居小寺定恵院。死里逃生,开始深思人生的意义,反省自己的个性。“间一二日辄往(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苏轼经历的是时间空间的乾坤大挪移,用作家余秋雨的话说他要突围,他在为自己为读书人蓄养自尊与自信。《答李端叔书》:“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輒自喜渐不为人识。”冬至后在天庆观道士堂坐49日,修炼道家长生久视之术。到黄州,无所用心,覃思《易》《论语》,若有所得。钻研佛道,儒家思想始终深藏于心。《初到黄州诗》云:“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
在这个静静的下午,在取名“人间重晚晴”之意的爱晚亭内,他俩一个在如数家珍,口若悬河;另一个却听得如醉如痴,忘了时间。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麓山寺的晚钟也敲响了,女子才终于忍不住打叉说,教授您真是好记性呀!她是怕晚秋天凉,让先生患了感冒。
哦,哦哦。教授方醒过神来,说,那我明天再接着跟你讲……
次日下午,教授比往常来得要早一些,午间照例睡了一觉,却未能睡得安稳踏实,他总觉得像有什么事情缠着,细细一想,又什么事情也没有,这不合逻辑嘛!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就在心里把苏东坡被贬黄州的那些事儿认真地梳理了一遍。在他看来,苏东坡是一个天生的大文豪,少年得志,名满朝野,但他一生中的几起几落,看似天道不公,却又合乎逻辑。他自己不是也说,“别来一年,落尽骄浮气”么?若不是在黄州,今人又哪能有眼福见到他的《寒食帖》和读到他的“前后赤壁赋”?而更令人惊讶的是东坡先生的坚定与豪迈,尤其是他对事物的自我消化和对情绪的把控能力,“从死灰吹不起的”《寒食帖》,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生”,再到“前后赤壁赋”,又到“也无风雨也无晴”,在他的胸腔里,这是怎样的一种天地翻覆和乾坤大挪移呀?但也正是在他人生中最艰难的短短的岁月里,他才得以“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輒自喜渐不为人识。”用今人的话说,那是何等地接地气呀!古往今来,也只有他的诗文,才堪称是把儒释道三种文化融汇贯通到了极妙的佳境。他这么想着,就似乎又看到那个女子的一嘴白而细的牙齿了……
呸呸!这念头刚一闪,他立马又自语自语否定说,这不合逻辑嘛!
此时,他独自坐在爱晚亭右边靠里面的那一根朱红柱子旁,静静地捧着一本《苏东坡年谱》,眼镜对着书本,眼睛的余光却瞟着左边的山径。一个小时过去了,她没有来,两个小时又接近了,她还是没有来,他不禁就有了某种担心,于是站起身来,朝北边枫林宾馆的后山走去,走过去大概也就不过千米,他就看到那一栋碧瓦蓝墙的小型别墅了。再走近,还有一道小小的院墙,迎面有一扇条形钢筋门,既没有上锁,里面也没有插门闩,他想推门进去,却又犹豫了,有门就有界线。这时,里面就飘出了古筝的声音,是一曲《高山流水》……
白牙(伯牙)与钟子期。他居然自我打趣地说了这么一句俏皮话。
这不合逻辑嘛!他又坚决地自我否定说。他还是在院门外驻足了一会儿,被一曲《高山流水》听得如醉如痴……其间,那一只白如初雪的小狗摇头晃脑地出来过,还跳过来跟他撒娇,咬着他的裤边往院子里拖他,见他一动不动,又汪汪汪的叫他喊他。可就在这时,就听到里间琴弦崩地一声断了,他也就如梦方醒一般,毅然而然又循着原路返回,举步向爱晚亭走去。他的脚步似有些沉重,也有些乱……
他依旧坐下了。晚照从岳麓山顶打过来,起初是打在枫叶上,一丝风过,枫叶落了满地,残阳也落了满地,他却又开口了,是在背诵李商隐的诗句: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嘡——!
嘡——!
嘡——!
这时,麓山寺的晚钟骤然敲响了,声音渺渺然,又寂寂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