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嘴两面皮。前几年，听说我要去纽约，阿爸说：去了，就没有你这个儿子。前几天，听说我要回上海，阿爸说：来了，就没有我这个阿爸了。阿爸没有脑梗过啊，颠三倒四，不知他什么道理。
　　 如果不是为了竹影，谁愿意离开上海？
　　 竹影是我读大学时的相好，万里长征第一步，是先同桌，后同房。阿爸说我嘴上没毛，青龙镇与南市区，差着行市。我说：你平日里不是老念叨，先有青龙镇后有上海滩的嘛，碰到事体怎么自卑起来啦。阿爸说：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我把话搁在这，你和竹影的事，准黄。老娘一向挺疼我的，不知是哪根筋搭牢了，竟然在一旁帮阿爸敲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黄里格黄。
　　 这是我的亲爷娘吗？人家竹影的爷娘就不这样，按照上海滩的习俗，丈母娘是董事长，她否定了我阿爸说我无毛的论调，肯定了我毛脚女婿的地位，然后又给我指明了方向，要娶竹影，得有婚房。
　　 Mygod！多么英明的丈母娘啊，伟大光荣正确。要买房，众筹，牵扯面太广，影响不好，我没那么多弯弯绕，关键是疗效，我如辟谷般地废寝忘食，终于研究透了中华民族五千年伦理的衣钵，然后找到了一条康庄大道——坑爹。
　　 事实证明，我的爷娘是亲爷娘。我不众筹，他俩众筹。青龙镇被刮了一层地皮是他俩的事，反正我在南市区有了婚房，套句时髦的话，阿拉有了搁爱情的地场。
　　 竹影的娘就是不一样，问我是不是电视剧《蜗居》看多了，用蜗居娶她的囡囡，真是作孽。我被丈母娘见世面见多了的腔势搞懵了。竹影说：你丈母娘嫌婚房小，怕被街坊四邻看笑话。
　　 丈母娘要面子，我也丢不起这个脸。竹影问：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洋办。竹影没搞懂我的意思，问：是洋盘还是洋办？我说：把房子卖了，去国外扒个三五年洋分，回来买个能让丈母娘相中的房子，好娶我的新娘。上海城市大，婚龄也大，竹影点点头，说她等。
　　 如果不是为了竹影，谁愿意离开纽约？
　　 我在纽约还算顺利，收入本是白领里的中等水平，想着丈母娘给的宏伟目标，不免就有了动力，也就有了不少的加班费。转眼五年就到了，我也有能在美国买一幢别墅的美元储蓄，便辞了工作，回上海买婚房娶竹影。
　　 竹影还是那么灿烂，当她听完我炫耀的美元储蓄数字，立马不说话了。我将她揽在怀里，温柔地说：找个好的地段，买我们的婚房。竹影轻轻推开我，语调平静地说：我们走走吧。我说：好，上海变得快认不出了。竹影默默走着，没有言语等我抬起头，觉得有些意外，眼前那幢居住楼的303室，是我出国前卖掉的蜗居。我有些自豪地说：今非昔比了，竹影，我要给一个Bighouse。
　　 竹影连看都不看那幢楼，有些泄气地说：你不知道上海的房价涨得有多快，你五年扒的洋分，连带我这五年的储蓄，也不够买你那套303室啦。我如五雷轰顶，努力了半天，竞然回不了原点，这是多么大的悲哀啊。
　　 我和竹影的下半夜是在外滩的防汛墙边度过的。最后是竹影拿了个主意，去租套大点的房子蒙混过关，生米煮成熟饭再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将我的维萨卡塞到竹影的手里说：租房子的事情你来办，我回青龙镇，去看看阿爸。竹影说：卡还是你拿着吧，回青龙镇也免不了开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卡，将竹影抱在怀里不想撒手。
　　 青龙镇的三家村是阿爸的故乡，他们是最后一代有故乡的人，不像我，像浮萍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归宿，虽不能说有奶就是娘，也有点差不多，谁给的钱多给谁干，那个地方好赚钱，那个地方就可能成为故乡。
　　 我离开故乡时并不文艺或者诗意，不是轻轻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不是大张旗鼓惊天动地般的雷人，户籍是上海的，进大学就容易许多。
　　 野菊花在裤管掠过的地方自说自话地开着，旁边的狗尾巴草是拿不定主意地摇曳；朝霞一言不发逶迤天际，红黄的颜色说的净是些无关疼痒的风言风语；市河总是衬着乌泥的底子，蜿蜒曲折地离开西家又去东家。
　　 家里的小花狗一直在身后尾随，它不相信蒲公英的花伞只能上天不会入地，村口的银杏古树没了踪影还不肯回头，好像在挽留我那颗向着城市的光怪陆离方向飞的心。
　　 我一旦在青龙镇的地面落脚，立马是踏实的感觉，那哪个坑会崴脚，哪段路面沙子容易进鞋硌脚，了然于胸。而如今，昔日的一切，说没就没了，连打个招呼的兴趣都没有，告个别都不屑。
　　 青龙镇已不是原来的青龙镇了。在城市化的旗帜下早已变得面目全非，留守的老少早已淹没在南腔北调的话音里，来者大手大脚大模大样，完全不把自己当客人；土著连同他们的原生态话语却变得蹑手蹑脚羞羞答答，如同不曾做过一天主人，惟有隔季而结的房租，方能唤起曾经的记忆。
　　 拆旧建新是一股潮流，从一线城市席卷到二三线城市，乡镇农户是绕不开的最终落脚地，似吴淞江起了潮，哪里还有螳臂挡车的踪影，满眼尽是退避三舍的人群，也有不识时局的“钉子户”，犹如堂吉可德一般英勇，奋力将长矛刺向飞舞的风车，令人震撼的是匪夷所思的孤独，没有掌声，没有喝彩，僵持在那里，像一尊盖棺而没未定论的雕塑，瞬间淹没在越窜越高的城市森林。
　　 挖掘机和冲击钻是这个时代的芭比娃娃。它将互不相识的人们集聚到泛着陌生光芒的新土地，那里的假山十分逼真，在它背后一夜间长出的森林，是出乎意料的茂密；费尽心机开挖的河道，流淌着似真还假的河水；冲击钻吐着粉末状的豪言壮语，从墙的这面急匆匆地穿梭到墙的那面，漂浮的光斑，似城市上空的星星，为粉饰生活不遗余力。
　　 这个时代，缺少的是专业观众，多的却是业余主角，自信让天涯海角都演绎成为世界的中心。每个人都在发声，声浪是前仆后继马不停蹄，惟有失声的时代成了最耐心的听众。
　　 都市人的脸上涂满了冷漠，据说这是进口的颜色。行同陌路的邻居在楼道里目中无人地穿梭，在电梯里面面相觑却又视而不见，等到电梯门打开，一座座雕塑瞬间变得鲜活，然后不约而同地檫肩而过。
　　 城市的道路又宽又大，车子却心无旁骛地自顾自地越聚越多，被命名为枢纽的地方是规划出的拥堵，蜗行的车子里盛着的是一颗颗麻木的心，浮躁的发动机在制动与启动中循环往复，只有一个频道的收音机里是女主播不厌其烦的自恋和男主播的自圆其说。未来在拥挤的康庄大道上不期而遇，后视镜里的看到的却不是期待的模样。
　　 三家村也不是原来的三家村。原来的沙土路，变成了柏油路开头的整容，牵出了变了颜色的河床，弥漫在空中的化学分子，无意中供出了潜伏很深的重金属。原来的房子，家和邻居全没有了踪影，惟有一只上了岁数的花狗，在一堆冒着刺鼻气味的垃圾堆旁嗅来嗅去，见了我，眼里流露出的是互不相识的眼神，连哼一声的心情都没有。
　　 我最后是在镇上的安置房里找到了阿爸。领我去的乡亲说阿爸发了拆迁财，我听后只是笑笑，可不能二次坑爹了。
　　 我在青龙镇的一段时日，也是没少往南市区跑，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丈母娘的笑容，虽然拖着竹影笑容里灿烂的影子，却毕竟多了些意味深长的内容。女方一家都蛮爽快，毕竟五年的等待不是弹指那么简单。
　　 婚礼的日子，婚庆的饭店很快敲定好了，一切是水到渠成，好像与美元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上海的婚俗，正宴一般放在晚上，也有放在中午的，那是二婚。至于乡下，复杂的有些离谱，一搞就是三天，菜也讲究，内容是奔实惠去的，这是大事，可不能让乡邻说闲话。
　　 我是走出青龙镇的人了，婚礼放在南市区，就随了那里的风俗。结婚那天，我的爷娘和青龙镇好多亲朋好友都来了，我的爷娘与竹影的爷娘一桌，我总觉得丈母娘有心思。
　　 当婚礼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的时候，我的预感灵验了。丈母娘来到后台，将我和竹影叫到一边。丈母娘说：程有根，你什么时候改名叫程阿毛的。竹影说：妈，程有根与程阿毛有什么关系？丈母娘对竹影说：我还要问你呢？你们住的房子的户主不写你和程有根的名字，却是程阿毛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不讲清楚，婚礼不能开始。丈母娘边说边翻微信。竹影知道，妈妈有个熟人在土地局。
　　 竹影急得不知道怎么说，我看了看丈母娘微信里的房产证，也感觉奇怪。丈母娘进一步逼问道：程有根，你说怎么回事？我说：我得问问阿爸。丈母娘说：关你阿爸什么事？我说：也许有关系。
　　 一边的竹影比谁都急，火烧火燎地将未来的公公叫了出来。我说：阿爸，你不会南市区有房产吧？阿爸说：我以为什么事呢，有啊，怎么了？我将丈母娘的手机的微信上房产证的地址讲给阿爸听，阿爸说：没有错啊，168平方。我将眼光递给竹影，竹影说：我是通过中介租的，那里知道这么多。
　　 还是丈母娘见过世面，她脸上又是灿烂的笑容，说：有根、竹影，还愣着干什么，快准备婚礼吧。
　　 这天晚上，阿爸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尽管阿爸拆迁得了900多万，他却恨透了拆迁，他四处托人打听哪里的房子不会拆迁。有人告诉他，外滩的房子不会拆，要不那里外国人盖的房子怎么会好好的？阿爸便买下了南市区的这套房子，希望后人不要再被拆迁，自己却住进了青龙镇的安置房。后来，阿爸听说南市区的房子也没有进保险箱，一时没了主意。
　　 阿爸有了醉意，他在上回青龙镇的大巴之前，将我拉到一边，打了个酒嗝后神秘地问我：纽约拆迁不？我摇摇头。阿爸犹豫了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说：你阿爸一辈子只有两件事堵心，一是咱家无缘无故分了赵家的三间屋，二是临了黄土埋到脖子的时候，被拆了迁，我看你别管阿爸啦，能走多远是多远，最好明天回纽约。
　　 我感觉得出，阿爸一定是泪流满面，就像夜里的雨，看不见，听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