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道班儿(散文)
一
母亲冲出门,边套外衣边对我说:“老老实实在家,我们等会儿就回来。”
柏叔蹬着自行车,他老婆安姨手里握着把羊镐,侧坐在后座上,他们已行出二三十米。微胖的母亲往前小跑,追上慢慢骑行的父亲,揪住他的衣角,笨拙地起跳,也侧坐到自行车后座上。车身大幅度摇摆,总算被父亲稳住了。很快,他们消失在路尽头。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脸上的泪渍还没干。这之前,为了争取和他们同去,我使出浑身解数,先哀求,后大哭。母亲凶着脸呵斥了几声,一向温和的父亲,竟然也瞪着大眼对我不耐烦地说,哭什么哭,小孩儿不许去!
那个夏日午后,毫无生趣。空气干燥,云懒懒地贴在蓝天上,一动不动。牛虻扇动着透明的翅膀,在头顶飞来飞去,发出讨厌的声音。藏狗大黑,体形巨大,在身旁伸着舌头憨憨地看着我,浓密而杂长的毛几乎遮住了眼睛,整个脑袋像个蓬松的大绒球。可我此刻没有抚摸的欲望,连最常玩的小伙伴洪生、徐惠、秋菊姐妹俩,也提不起我和她们玩耍的兴趣。
我猜想,父母他们已驶过矿区的发电房,快到一道班儿了!
一道班儿在十多里外的公路边,几间简陋的砖房,几个养路工人。空旷的戈壁公路上,按路程均匀地分布着若干这样的道班儿,比如十公里一个,每个班儿负责此区间道路的养护工作。
于矿区而言,一道班儿是走向外面世界的重要门户,有着非同寻常的地理价值。它前面的公路,往右通往花海子、冷湖、茫崖等地,往左通往大柴旦、格尔木、德令哈以及更远的地方。
这是个主要开采石棉的矿区,男人们多为退伍老兵,作为开拓者,在柴达木盆地开采煤矿、石棉矿、钾肥矿……还组建成农场,开辟出大片的盐碱地,种植的小麦和油菜细瘦矮小,看上去营养不良。他们来自全国各地,身体像矿石一样结实。只是天高地远,耐得住青藏高原缺氧、干旱、沙尘暴、强烈的紫外线,却耐不住寂寞。很快,回老家带来妻子,儿女也多半出生于此。
女人们到来,红砖房上就飘起了柔软的炊烟。她们操着各自的方言,相互剪头发、做鞋样、学做不同地方风味的饭菜,傍晚站在门口大声唤孩子回家吃饭。亘古沉寂的戈壁荒滩有了鲜活的气息,几十户人家,日升日落,安然而居。
矿区有小卖部、诊所,但条件有限。人们出外买东西、看大病、回老家,是个难事。矿区唯一的解放牌大卡车,要拉菜、运货、办公事儿,特别忙,很少能搭乘。没办法,矿区人只能先到一道班儿截车。截车要看运气,远远地看有车来,高举着手招呼,有的司机脾性好,会停车捎带;有的视若不见,一溜烟儿跑了;还有的反而踩油门加速,车飞驰而过,石子飞溅,沙尘弥漫。
但养路工截车,司机准会停下,道班儿是他们行车途中的补给站。累了,下车歇歇脚、倒杯茶是常有的事。偶尔遇到车出了毛病,还可以借宿。
养路工经常帮矿区人截车。他们白天开着手扶拖拉机,后面拖着刮板,在石子路上来回地刮。晚上,几个人在煤油灯下,顶多打打牌、吹吹牛、喝喝酒。年复一年就腻了,无话可说,无事可做,只能早早地睡下。长夜漫漫,除了公路上车辆驶过的声音,就是钟表的滴答声。
道班儿房是固定的点,笔直的公路是单调的线,戈壁大漠是平坦的面,点、线、面的重复组成了他们平淡乏味的日子。那些年轻的养路工,身后拖着刮板,和自己长长的孤单的影子,内心深处是比戈壁更为广阔无边的寂寞。
黎哥想必就是如此,他像大漠中的一蓬骆驼刺,年轻的心充满干渴而寂寞的忧伤!他期待一场爱情,像奢求一场从天而降的甘霖。在这荒寂之地,他心中的恋人形象只能在枕边快翻烂的杂志《大众电影》里。那些美丽可人的女性,仿佛虚无缥缈的沙市蜃楼,切近却又遥不可及。于是,当小真出现的时候,他始料未及,慌乱得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羚羊。
那天的情形大概是这样的:他按时刮完路,回到道班儿房,懒得脱掉灰扑扑的帆布工作服,无聊地蹲坐在门槛。黝黑的脸上落满高原炽烈的阳光,却依然有些阴郁。蓝天、白云、雪山、戈壁、公路安静无声,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证明时间的流动。
他迷茫地远望着,忽然发现矿区方向有人走来。不久,看出是一个姑娘,身材纤巧,步伐轻盈。她在斜对面的路边停下,伸手截车,可是连续几辆车都没停。无奈,穿过公路朝一道班儿急匆匆地走来。黎哥先是看到两条又黑又长的麻花辫,在凹凸有致的腰身上跳动。接着十八岁的小真就站在了他面前,杏眼小嘴,精致的鹅蛋脸,红润润的。
黎哥不知觉地站起来,喉咙有些发干,眼睛不知往哪儿放,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想要飞出来。他几乎不记得怎样帮忙截车的,只记得她上车时回头感谢地一笑,像极了《大众电影》里的女演员龚雪。爱情来得太突然,如一朵娇艳的沙漠玫瑰,霎那间绽开在他暗淡的生命里。
“见第一眼,就喜欢她了,我……我想娶她!”后来,他低垂半天的脑袋抬起来,嗫嚅地说出这句话时,柏叔和我的父母正凶神恶煞地站在他面前。安姨刚劈头盖脸地骂完,大嗓门震得道班儿房嗡嗡作响,手里依然紧握着羊镐把。他们狼一样逼人的气势,本以为很有威慑力。没想到,黎哥看似害怕,眼神里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坚定,是那种痛骂和羊镐无法解决的坚定。他们面面相觑,显然有些手足无措。
昨晚柏叔夫妻俩气呼呼地闯进我家,说小真被人欺负了,回来一直哭。小真是柏叔的侄女,前几年从四川老家带来的。她长得好看,手又巧,会剪裁衣服、织花式毛衣、帮女孩儿扎耳洞。我特别喜欢她,平时真姐长真姐短的喊,今天自然对这事儿上心。他们在里屋密谋,煤油灯被呼出的气息吹得一跳一跳的。我缩在墙角偷听,有些话还不太懂,基本情况是小真从柴旦买东西回来,在一道班儿下车,黎哥把她的纽扣拽掉了两粒。
“喜欢就喜欢呗,你为什么耍流氓?”柏叔厉声问道。
“我没有耍流氓,只是想问问她,为什么不喜欢我?”黎哥又低下了头。
安姨挥起羊镐,嚷嚷道:“都撕衣服了,还说不是耍流氓,我饶不了你!”
父亲赶紧拦下,把黎哥拉到旁边,了解后方知他曾托道班儿的小罗去提亲,可小罗回来告诉他没戏。黎哥难过得要命,又不敢亲自去问。这次好不容易见到,就急切地想问,结果把小真吓坏了,转身欲走。他试图挽留,用力拽了下衣袖,扣子就掉了两粒。
事情进入白热化阶段,正不知如何是好,恰逢养路总段的领导来视察。他听完情况,转身汇报到公安局。警车很快到来,把吓得面如土色的黎哥带走了。这些戏剧性的场面,尽管我长大后听父母多次描述,可依然因为没有亲历而感到遗憾!
柏叔他们回家后,不知为何,没有复仇的快感,心头反而有隐隐的不安。大概觉得黎哥比较老实,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耍流氓,就这样被抓了,有些可惜。四人又进行了一次密谋,这次剧情发生巨大反转,安姨挺身而出,决定独自到德令哈公安局去保人,理由是黎哥和小真是恋爱关系,那天是个误会。这次去没带羊镐,她的大嗓门就是坚锐的武器,果不其然,胜利归来。
剧尾皆大欢喜,养路工黎哥很快赢得了小真的芳心。他身材高挑、为人忠厚,重要的是能为出行带来方便,有时会让司机到家里来接人,我们家也顺带占了便宜。不过,还要补充个尾声:那个小罗确实去过柏叔家,只是看到小真漂亮,就索性改成给自己提亲。据说他长相平庸,油嘴滑舌,没事时就到矿区溜达,小真不喜欢他。哪知,他回头却答复说小真没看上黎哥。
这在舞台上,本应是个精彩的桥段,男女主人公历尽波折、终成眷属,坏人最终原形毕露,受到严厉而公正地惩罚。可生活毕竟不是戏剧,何况小罗算不上坏人。谁都拥有爱情的权利,他那片沙化的心田,同样渴望湿润的雨露和芬芳的玫瑰。
小罗还是那个小罗,继续孤独地刮路。据说他父亲老罗,也做了一辈子养路工(那时是沙土路,坑坑洼洼,用骆驼拖着刮板刮路)。老罗快四十岁时才经人介绍勉强讨上老婆,退休时恳求组织上让儿子顶替。小罗到了年纪,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养路工,继续刮着父亲一生都没有刮完的路。他只是把父亲的生活又过了一遍,同样单调,同样寂寞。不同的是,对于爱情,老罗被动等待,小罗主动出击。
黎哥当然理解小罗,毫不在意这事儿。他跟小真结婚后,继续回到一道班儿工作。他们的爱情故事,只是个生动的小章节,给矿区平铺直叙的生活增添了些小波澜。
一切照常,矿区人出远门依旧不方便,有养路工帮忙截车,出去尚好,回来要到处托人,一时找不到便车搭乘,纵使心急如焚,也只能在外留宿。于是,常有人咬牙切齿地怨道,啥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
二
其实,我和洪生之后去过一道班儿。那是个周六早晨,他“咚咚咚”地敲我家后窗。
矿区西面有个大家属院,东面有个小家属院,中间一长溜房子。我家在小家属院外的房头,门朝北,前面是马路,洪生家和同排房子的七八户人家门朝南。他上学时先敲我家后窗,然后倒回去走完一长排房子,再绕到马路上。我顺路,稍快些,等他一出现,就大声喊,快点,要迟到了!他总是憨笑着跑过来,斜挎的军黄色书包在腰间一跳一跳的,阳光落在牙齿上,闪着白亮白亮的光。
那个周六,我们先到鱼卡河玩了会儿,觉得无趣,便沿路往回走。路右边是坦荡如砥的戈壁滩,挖地道,抓四脚蛇,追野骆驼,已经玩腻了。我们走到上面的家属院,忽然看到矿里的大卡车开出来,往一道班儿方向驶去。洪生来了兴趣,跟着后面跑,我也跟着跑。很快,就被车远远地甩在了后面。我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沙土路上,洪生却拉起我,兴奋地说,我们去一道班儿吧,那里有很多车。
我们沿着这条矿区唯一的路往外走,走了很长时间,才到一道班儿。只见公路比矿区的要宽阔很多,两边看不到尽头。路上果然车来车往。我们痴痴地看着,真想搭上一辆车,去看看尽头之外未知的世界。洪生黧黑的脸上满是羡慕,许久,发誓般对我说:“你信不信,我长大一定要当司机,开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后来的确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后话。
从一道班儿回来,我常常坐在学校后面的沙子上,呆呆地看着后山,想象山后有个怎样繁华的世界。于是,我预谋了一桩隐秘的计划——离家出走,并唆使两个女孩儿同行。放学后,我们背着书包冲向后山,在瑰丽的夕阳里抵达山脚。刚往上爬,就看到洪生带着几个男生追过来。一马平川的戈壁滩无处隐藏,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洪生边跑边喊,快下来,快下来,老师说山上有狼,让你们回去!
狼和老师的双重威力,让我们不得不折回!怎肯罢休,第二天,我们藏在路边一间无人居住的空房子里,等待时机。天色暗下来,我听到二哥远远地喊我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近。一定是父母派来找我的,心里不由地发慌,甚至想开门出去。看看那两个女孩惊怯的眼神,我强行镇定下来,为了远方,不能动摇。二哥的自行车骑远了,声音也渐渐消失。我们赶紧溜出门,往一道班儿方向跑。
夜色灰黑,星光散淡,四周空旷得令人害怕!路好像越来越长,总走不到,我们又累、又饿,先前的兴奋像渐渐燃尽的篝火。正感到沮丧时,忽然看到前方一点橘色的光亮,应该是道班儿房。我们又重燃希望,加快步子。到达一道班儿,很顺利,截了一辆车去柴旦。路上,司机问这问那,很快识破了我们幼稚的谎言,最终被送回矿区。
我的远方之船才刚驶出水岸,就搁浅在了现实的淤滩。
某日,安姨到我家串门,压低声音对母亲说:“你知道吗,听说现在允许个人承包矿和土地,估计我们这儿快撤了!”
生活确实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几年时间,矿区的人几乎走光了。有的调到别地,柏叔一家去了锡铁山矿区。大多数到了兵团农场,我家也在其内。每户人家离开时,都需经过一道班儿。那些老兵们,自从到了柴达木地区,哪里需要去哪里,这是他们的生活常态。一道班儿终究只是他们暂时停靠的驿站,不过,它和矿区毕竟承载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过往,人们离开时总有些淡淡的感伤。养路工站在路边,目送他们远去,脸上也落寞如沙。
沿着一道班儿的公路往右行,在四道班儿下车,往里走五到十公里左右,就是兵团农场。老场部最远,各个连队、水管站、石油局等零散地分布在不同方位。这里比矿区大得多,远处是青石嶙峋的祁连山脉,黄沙漫漫的戈壁滩。连队附近是大片大片开发出来的盐碱地,因为雨水极少,人们用渠道引来雪山融水,用以灌溉。到了夏季,矮小稀疏的麦苗、灰灰菜、苦苦菜泛着涩涩地绿。野花不多,缀于田间,也尽力地红着、紫着、蓝着,间或有一朵朵白蘑菇,给这苍茫大地倒也增添了几分姿色。
矿区的伙伴们都分开了,徐惠家在四站,洪生家在高泉,我家在一站。那段时间,我的内心有个看不见的缺口,倍感空虚。暑期到了,我无聊地蹲在院子外面,看一株贴地生长的植物,绿叶间有小米大小的两粒红果。在我有限的十二年岁月里,连绿色植物都很少见到,对这种红果更是一无所知。
……
问好一心!宁波相见,已有半年多!
遥祝幸福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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