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血色军魂(小说·旗帜)
转眼又到了种水稻的时节了,肖鸣被派去看泵房,他知道这是大伙照顾自己,虽说心里有一百个不服,但是身为军人的他只能服从。
自打新兵连结束后被人掉包到后勤处农场劳动以来,肖鸣的心情糟透了,原本以为当上了人人羡慕的海军,和军舰一起驰骋在万里海疆上,那才叫帅呆了呢,可谁知却被人搞到了这鬼地方当上了一名种田的大兵,心里一直窝着火。
眼看着副班长和几名战友一起挥动粪勺灌水牵引发动那台老爷发动机后,靠墙角站立的肖鸣被喷薄而出的水注淋湿了军装,他仰天感叹道:“噢,好爽了……”
副班长拍着肖鸣的肩说:“好好爽爽吧,你一个人守住在这里一天挺寂寞的,中午班里会派人来给你送饭的,千万别离开,泵房就是你的岗位。”说完就带着几名战士们走了,留下肖鸣一个人。
肖鸣一屁股坐在小屋外的树荫下,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快乐。
没多久,远处一位放牛的老伯赶着牛朝肖鸣这里走来,见到他后,就把牛栓在大树下,来到泵房屋檐下乘凉。
肖鸣正好一个人无聊,就套近乎说:“老伯你好啊。”
老伯冲肖鸣嘿嘿一笑说:“好好,借光在这里休息一下。”
肖鸣靠着老伯席地而坐,和老人聊起来。
“老伯,你这几头牛是公家的,还是自己家里的?”肖鸣还在没话找话。
老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一盒压扁的烟,抽出一根递给肖鸣,肖鸣忙摆手说:“谢谢老伯我不抽烟。”老伯呵呵一笑自己塞到自己嘴里,又摸出一盒火柴,划着后用手做成挡风状点燃后深深吸一口,一缕青烟从他嘴里、鼻子里慢慢飘出。
接着老伯又从腰上解下一只旧的颜色都掉光的旧式军用水壶示意肖鸣要不要来一口,肖鸣拍拍自己的水壶表示他有,老伯这才自己“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用手背一抹慢悠悠地说:“原先是公家的,现在改革了被我买下来啦,把我一辈子的钱都拿出来啦。”
肖鸣试探着问:“老伯,我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可能是肖鸣的话触到了老人的伤心处,他凝视着远方没有回答,肖鸣预感到老人可能有难言之隐,就忙换一个话题说:“老伯你今年多大啦?”
老伯伸出手指先做一个六子,再做八字,肖鸣猜测道:“68岁,对吗?”
老伯这才露出笑容说:“小伙子你有二十了吗?”
肖鸣点头说:“正好二十岁”
老伯吐着烟圈缓缓说:“二十岁,那年我也在当兵……”
肖鸣疑惑地望着老兵腰里的老式水壶问:“老伯你这水壶也是当年打仗用过的吗?”
老伯解下水壶轻轻的抚摸着说:“是的,已经跟了我一辈子了,是我的好伙伴。”
或许是和肖鸣不熟,加上老人心中有难言之隐,他俩就没有过多的交谈了,他常常背朝着肖鸣,默默地看着那些吃草的牛,点燃一支烟,喝上一口水,肖鸣则坐在水泥地上望着他,谁也没有多开口。
中午了,班里的战友张新来送饭了,肖鸣手捧饭盒问老人:“老伯,你中午饭怎么解决的,要不你回去吃饭,我帮你看牛,反正我一直在这里不走的。”
张新也乐呵呵地对老伯说:“对,还有我在,你放心走吧。”
老伯露出掉了门牙的嘴笑的很灿烂,像变戏法似的又从腰包里摸出一个黑乎乎的饼对肖鸣和张新说:“我有干粮,你吃吧,小伙子。”
张新望着老人手里的饼说:“这怎么吃得饱,要不我再回去帮你拿几个馒头吧。”
老伯忙摆手说:“不用了,谢谢你们解放军同志。”
肖鸣催着张新回去午休,张新席地而坐说:“我就在这里陪陪你,起床号一响我就回去。”
老伯忽然插了一句:“午休是个好习惯,当兵的要保持体力,休息很重要。”
呵,就凭这几句话肖鸣断定他过去一定是个很有背景的军人,难道是老的国民党军人?嗯,这就对了,一定是的。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肖鸣决定试探他一下,他谦虚地问:“老伯,你是老前辈了,你认为现在我们这些军人和解放前的旧军人相比谁更好啊?”
果然,一提起这些话题,老人来了兴趣,他直起腰板说:“没法比,时代不同了,要是纪律严明、秋毫不犯这些你们解放军都做的很不错,但是也不像电影里的国军都是散兵游勇、地痞流氓,严格来说,国军也很严明,打仗也很勇敢。”
此刻肖鸣坚信自己的判断,要不然他为什么一开口就是国军,而不是国民党军,但是他一定有难言之隐。
想到这里肖鸣崇敬地问:“老伯,你以前肯定打过仗,有空和我讲一讲你打仗的故事吧。”
张新也来劲了,嚷嚷着要老伯赶紧讲。
显然老伯还是顾虑重重,他欲言又止,最终挥手没有说。
起床号响了,张新带着满脸的遗憾走了,临走时关照肖鸣,要是老伯给他讲了故事,回去后一定要把故事告诉他,否则明天就不会给他送饭。
张新一走,肖鸣和老伯又处于沉默的状态,只有树枝上的知了在不停的叫着,那些牛也趴在河边休息了。这里处在肖鸣泵房下端的风口,那些溅起的水花正好飘落到牛的身上,怪不得老伯要到这里来放牛。
老伯瞥了肖鸣一眼问:“小伙子是新兵吧?”
肖鸣轻轻点头无语,老伯缓缓地说:“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肖鸣望着老伯轻声说:“随你吧,你愿意讲我就愿意听,我爸也是老兵了,对打仗的故事我不陌生。”
哦,老伯扭头看着肖鸣问:“你爸是哪个部队的?”
肖鸣小心翼翼地说:“新四军,后来是华野、三野的”
老伯露出诡异地笑容说:“我可能和你爸打过仗,你信吗?”
肖鸣微微一笑回答:“我知道,老伯你原来是国军,我爸打过济南战役、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和渡江战役、上海战役,你要是参加过这些战役,没准你俩真是对手。”
老伯盯着肖鸣看了半天说:“小伙子,你是军人的后代,很聪明,我知道瞒不住你。但是我这段历史并不光彩,这辈子还受了很多苦,我一般不愿意提它。”
老伯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吐出烟雾后慢悠悠地打开了话匣子:“我是中原人,老家河南开封,我和日本鬼子打过仗,咱也为抗战胜利出过力的。”
老伯接着说:“抗战结束后我们都想过上和平的好日子,可是国共内战又打响了,咱是军人,服从命令为天职。于是跟着老蒋和你爹他们又打了三年多,可结果……49年老蒋下野回老家时,我们被抽调来保卫老蒋的……当老蒋飞台湾的时候,我正巧生病住院没能走成。解放后本想回老家的,可是像我这样的身份又谈何容易,我被抓判了十几年刑,释放后已经快五十了,也没有脸再回老家了,别再害了家里人。算了,后来政府就把我当作改造好的四类分子遣送到这里接受再教育,我就在这里扎根了。”
肖鸣试探着问:“那你老现在是一个人,还是有家庭啦?”
老伯凝视着远方说:“老家有妻子和孩子,解放后和我断绝了关系。文化大革命他们又被斗的差点送了命。算了……还是一个人好,不然还连累了家里。”
肖鸣仍有不甘地追问:“那现在粉碎四人帮了,你老家他们也没有来找过你吗?”
老伯长叹一口气说:“嗨,就因为我,几个孩子参军、上大学都受影响,我已经给她们带来太多的痛苦和不幸,反正也没几年活头了,这把老骨头就准备埋在这里了。”
那天下午,肖鸣和老伯聊了很久,许多时候都是肖鸣静静地听他讲述。
望着老伯那饱经风霜的脸,肖鸣的心里也很复杂,这老伯看上去特别和善,性格也很温顺。虽然表面上看他话语不多,但是肖鸣能够强烈的感受到,青年时候的他一定也是一个颇具血性和阳刚的军人,只是岁月蹉跎,物化弄人,才使得他变得沉默寡言。今天遇见自己,或许是他解放后和别人讲话最多的一次了,单从这个意义上,肖鸣认定和这位老伯是忘年交了。
收工时,肖鸣正要和老伯告别,张新又匆匆赶来,他递给老伯几个大馒头说:“老伯,这馒头送给你,要谢你谢他,我是以他的名义拿出来的。”
肖鸣一听忙对老伯说:“老伯你放心拿回去吧,这馒头是给我的,我肚子饿了吃掉了还不行吗?”说完就塞进了老伯身上的行囊里。
那一刻老伯望着肖鸣和张新,眼角有些湿润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挥挥手就赶着牛走了。
肖鸣对着老伯大声喊道:“老伯,明天我还在这里,我等你啊。”
老伯回头对肖鸣一笑,露出了几颗缺了门牙的黄斑牙。
那一晚不知怎么啦,肖鸣竟然失眠了,很久都没有睡着,脑子里反复出现老伯的身影,天快亮的时候,他被一阵猛烈的炮火声震醒,揉着眼睛一看是做梦。在梦里肖鸣看见身穿解放军军装的父亲和身穿国民党军装的老伯正扭打在一起,忽然两声枪响,两人同时倒下。
肖鸣抹去满头的汗,呆呆地望着窗外泵房的方向。
第二天老伯却没有来,肖鸣和张新傍晚赶到附近村庄的老乡打听,说他病了,为了不影响老伯休息,他俩没去找老伯,就回连队了,以后肖鸣却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肖鸣的泵房看来是挺受欢迎的,就在老伯来过后一周后,他依然满心欢喜地盼望着老伯继续出现,然而老伯却还是没有出现,肖鸣有点失望,他觉得老伯挺可爱的,很想再和他聊一会,可惜他没有来。
正一个人无聊透顶的时候,忽然又闻牛叫,嘿,老伯来了。肖鸣兴奋地喊道:“老伯,是你吗?”
“不好意思,是我。”肖鸣一听声音不对,赶紧扭头一看,竟然是一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陆军兄弟,他和昨天的老伯一样赶着几条牛来到肖鸣的泵房。
哦,想起来啦,这是肖鸣他们海军营区对面的陆军连队的战友,他们也在这里种田,看来这放牛的哥们和自己一样,也是不会农活的主。
想到这儿,肖鸣微笑着打招呼:“你好,战友,来歇会吧。”
陆军战友笑着过来主动和肖鸣握手说:“你好,海军老大哥,谢谢收留。”
肖鸣一摆手说:“嗨,什么收留,我一个人正无聊呢,你来了正好有个伴。”
陆军战友坐下后问:“你刚才喊的老伯是怎么回事?”
于是肖鸣把昨天和老伯聊天的事描述了一遍,当他讲到父亲是三野老兵,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和上海战役时,陆军战友瞪大了眼睛望着肖鸣,搞得他很奇怪。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肖鸣发出疑问。
“噢,呵呵,对不起,咱俩有缘啊,我爸也是三野的。”
肖鸣微微一愣:“你是哪里人?”
“上海人。”他的话一出轮到肖鸣瞪大眼睛了,他嘴里蹦出一句:“你不会说你爸是上海警备区的吧?”
陆军战友低头嘿嘿一笑,又一次伸出手来说:“答对了,我爸是警备区医院的。”
“警备区医院?”肖鸣激动的追问道。
他盯着肖鸣说:“你不会说你爸也是警备区医院的吧?”
肖鸣一挥手说:“嗨,哪有那多巧合,真要是一个单位的,我们俩咋会不认识,我是说小时候生病在警备区医院小儿科住过院。”
太多的巧合,太多相同的经历使两个年轻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两人并肩坐在水渠边上,卷起裤腿,任由赤裸的双脚在水里浸泡。
“你为什么要当兵?”陆军战友斜着脑袋问肖鸣。
是啊,我为什么要当兵?肖鸣陷入了当兵前的回忆。
“哎,你怎么啦?没事吧你?”陆军战友的话打断了肖鸣的回忆。肖鸣抱歉地一笑说:“为了我爸而当兵。”
肖鸣的话让陆军战友再次露出诡秘的笑容,肖鸣皮笑肉不笑地调侃道:“你也是为你爸当的兵?”
他摇头道:“我和你相反,我是因为和我爸赌气出来当兵的。”肖鸣长叹一口气:“唉,都差球不多,这是咱们这种军人后代的悲哀呀。”
他用胳膊肘推了肖鸣一下说:“能跟我说说吗?”
肖鸣反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崇明农场出来当兵吗?”
陆军战友接过话题说:“就是呀,我听连里的几个老乡说对面海军里的上海老乡是崇明岛的,可我就觉得你不像崇明人,咋回事?”
肖鸣望着远方慢悠悠地说:“我爸去年十月转业去了崇明岛国营农场当领导,正好遇上征兵。因为刚和越南打了一仗,而且我爸的农场就有兵参加了自卫反击战,因此这年征兵特别困难。于是我爸派来一辆吉普车到我居住的部队驻地,把我接到岛上农场,要求我第一个报名参军,然后……”
陆军战友拍拍肖鸣的肩,算是安慰,俩人沉默了。肖顺手从头上垂荡下来的柳枝扯下一根含着嘴里,想着自己的心思。
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的叫着,肖鸣心烦地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树梢,顿时四周变得安静了。
许久肖鸣想起什么:“嘿,哥们,该你说了,你还没告诉我叫啥名字呢。”
陆军战友低头嘿嘿一笑伸手说:“我以为你忘了呢,我叫钟诚。”
肖鸣也把手伸向钟诚说:“我是肖鸣,你接着说。”
接着钟诚把脚从水渠里拿出,双脚搁在水泥墙体上,双手放在双膝上,心情也颇为沉重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钟诚告诉肖鸣,他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他也很有信心考上大学。可是身为军人的父亲希望他考军校,今后子承父业,成为一名职业军人,而当医生的母亲则希望他考医科大学,今后当一名医生。父母都各不相让,让他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