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脚垫厂风波(小说)
一
“师傅,咱们绣出来的这个,是干什么用的?”新来的看着机器上方那个屏幕,随着机器节奏在画,和绗绣出的图案一摸一样,就好奇地问小媳妇儿。
小媳妇儿仰着脸说做脚垫。
“啥脚垫?”
“轿车脚垫啊!”
“这么美观的图案怎么舍得放脚底下踩?”
“就是被踩的玩意!”
新来的不吱声了,一脸的阴郁,可能联想到自身。
两个多月过去了,活儿渐次多起来,员工也多起来,天气也热起来,味道也逐渐刺鼻起来。
一倒班,机器昼夜不停,早实行了计件制。这回该轮到小媳妇儿两口子有情绪了。都忙自己的,谁还有功夫再顾师傅。天天收工前记账,谁绣多少捆一目了然。小媳妇儿看到总有超过自己的,就不是味儿,脸撸撸着烂搡人,心里暗骂一个个的都没良心。老板更没良心。叹师傅的地位一去不复返了,就想把这些人都忽悠走,没事就阴阳怪气地念秧:“夜班得补助,老熬夜容易失眠。再说十二个小时的工作量,中午吃完就干,易得胃下垂。”
只要经理不在跟前,小媳妇儿就叨咕。多数员工虽觉得辛苦,但只要敞开怀干,比复合车间的师傅挣得还多。而最麻利的河南小夫妻,却受到蛊惑,真的跑去蒙老板。
二
老板惊坐起,顿如冷水淋头。按约定,像这样刚学成,是不允许离开的,再说车间刚走向正轨,生意刚火起来,一下走两个,立马倒不成班,多耽误事!老板几次想硬起心肠,强留住,待来了新人之后……可又怕小夫妻占着机器不好好干或再绗绣出毛病,正犹豫着,忽见女的流着泪说孩子得了重病,住进了医院。说假话、套话是老板的强项,都不用眨巴眼睛套话、虚话从嘴里成车地往出拉,并按实摆缺人的难处。小夫妻理解似地点点头,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却听老板说:“唉,走吧!安心地走吧!叫会计把工资给结清,另给一百块钱,路上买点吃的,晚上,叫食堂加两个菜,给你们饯行。”
小夫妻对望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又怔怔看着老板。他们哪能看出来老板正拿他们赌呢?老板越是不放,虽然压一个月工资,只能压到年底,可能还会引起其他员工骚动,这玩意就好连锁反应。如果敞敞亮亮放他们走,或许就会感动……果然,女的擦着泪说,那一百块钱可不能要,并当即表示:处理完事,马上回来,如果缺人,给领几个姐妹来。
老板舒了口气,嘴角扬起诡秘的笑。恰好,小媳妇儿端着水杯从门口往里探头,两人目光相撞,彼此都一哆嗦。
就在傍晚,老板终于签订一绗绣加工。合同上,特醒目的一条:按期没完成,须加倍包赔损失。接着,就运来好几三轮车布卷子。
老板傻了,一次哪见过这么多等绗绣的!后悔不该放河南小夫妻走。嗤,火上了嗓子,立时说话有点沙哑。
招人?广告一直铺天盖地,满大街飞。此刻,并非是招人的最佳时候。
往年,复合车间需要绗绣,都是运出去,哪次也没这么多。来来回回,再加上绗绣费,老板衡量来衡量去,年前终于狠下心买来绗绣机器。脚垫原料,先是两种料复合在一起,再绗绣图案,然后再复合一层厚料,就可以批发了。年初,从远道招来几个人,其中小媳妇儿和老公孙小杰是师傅。两口子按车间的宽度,进行统筹,把机器摆放得尽量少占空间,上下换料还顺手,另外常见的小故障能排除。因此,开七八年厂子的老板,蛮有心机,知道孰轻孰重,深怕小媳妇儿两口子被挖走,也看出小媳妇儿有点一根筋,就许诺:“好好教,你两口一个月一人多给五百块钱!”背后嘱咐经理,尽快把修理学到手,小媳妇儿早晚得飞。
小媳妇儿乐呵地满口称谢,因她出去买日用品时,早打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老板紧跟将一军:“活多时,可不许带头讲条件,撂挑子!”
小媳妇儿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俺两口子可不是那样的人!”
老板进一步拿话罩她:“是呢,那我就更该讲究,说,还有啥要求尽管提!”
“没了!”老板瞟见孙小杰悄拽小媳妇儿后衣襟,却被小媳妇儿反手打开。
三
晚上下了场雨,早晨格外地晴,气温又一下飙升好几度。车间像不透气的火炉,再加上烦躁的机器声,小媳妇儿和大伙儿都在蔫蔫地忙碌。
老板坐在办公室空调跟前,心急如焚:“昨晚小媳妇儿不到七点就说啥不干了,经理就说,‘按目前的状况,吃完饭都应该再干两三个小时。’这虎娘们儿却来劲了,越兴提前了十分钟。经理就给她摆事实,都八点下班,都像你们,这厂子还咋开?你们多干,既是你们多挣,也正好帮老板。老板对你两口一直不错吧?还说哪天再单独请你们,说上次没喝尽兴。那虎娘们儿好赖不知,认准的事,拿麻花都不换。经理看着她走出车间的背影,就说:‘大伙苦几天,拿下这单,这一年就不用愁了;要不,转眼到淡季,你们自己也得卷铺盖!’”
她偏又折回来,气昂昂地顶:“此处不养爷?非靠你这棵歪脖子树?”
“啥叫淡季?就是所有脚垫厂都淡,就这个大客户,也得减半。”经理扯着嗓子解释。
“爱减不减!”
“像你这样,到哪都白扯!”
“愿意!愿意!愿意!”小媳妇一拧身子,倔倔哭着上楼了,到八点也没下来吃饭。孙小杰就蒙圈了,像八辈子没娶过老婆!唉,也难怪!老婆哭两声,就能把他的小心脏哭抽抽喽。关键时刻,该哄,该让,也该好好劝劝。
下午三点多,院里的铁皮房泛着光,都可以在上面摊鸡蛋。又接连送来两三轮车绗绣的料。老板顿似火上添油,上下刮刮脖子,又左右动动喉结,还是疼。捋了捋胸腔,告诉自己进车间千万别发火。然后站起来,慢悠悠踱出办公室,踱过来回上下楼的方厅,就听见机器轰隆隆像土洋结合的交响乐。刚到门口,一股热浪夹着刺鼻辣眼睛的酸辣味扑来,阿嚏,阿嚏,老板连打两个喷嚏,揉揉鼻子,适应一会儿,低头,哈大腰进去,热浪瞬间穿透衣裤,侵入肌肤,像进了桑拿房。然后,挺直腰仍低倾着头快步直奔最里面,假装关心经理修机器。经理穿着汗洇透的跨栏背心,脖子上搭的一股臭汗味的手巾,湿漉漉的,上面还明显有几块油渍,边擦汗边点头示意。老板夸他掌握得快,并问啥毛病。经理说是折线不报警。
四
看的功夫,有汗淋淋推着布卷子进出的;有咧着嘴上料的;有带耳机坐在机器底下换线梭的。老板擦一下额头上要嘀嗒的汗,忽觉打工真是不易。早些年,自己不也这样吗!真应该给他们吃的好一点,工资高一点。想着就关心地问问这个住得舒服吗,那个吃得习惯吗。他们在回答之际,总好夹句“天咋这么热”。
老板说到季节了,再不热点,能叫夏天吗。他吸紧鼻子,试图闻车间最难闻的气味。他觉得还好,虽又辣又酸,比在门口时淡多了。复合过的料,随着天热,释放出胶味儿,近似于甲醛。他想在天蓬上按几个吊扇,前后窗户都打开,不能因怕检查,把车间围得跟铁桶似的。于是,指派经理,抓紧去办。然后,转到小媳妇儿那儿,隔着机器热情地问:“这几天不舒服咋地?我拉你去医院?”
小媳妇纫上针,按“开”,机器就轰隆隆响起来,迎上来,甩一把汗,大声喊没不舒服。
“真没有?”老板也嘶哑着嗓子喊。见小媳妇儿穿着短裤,扎着小花围裙,没有了女人应有的脂粉味儿,却携带着一股汗酸味儿。
“真没有,骗你干嘛?又不是没坐过你的车去医院!”小媳妇儿又用围裙擦着额头上的汗。
头阵子,小媳妇儿肚子疼得直不起腰,老板就派车送医院去,说是慢性阑尾炎。一连输了五六天液,都是孙小杰陪着,老板派车接送。老板一下子在员工心里,大放异彩。
“那没有不舒服,干嘛天天提前下班?现在活多人少你又不是不知道!过几天,肯定来人,倒班就好了。”老板控制着情绪,语调几近柔和。
小媳妇一听让正常下班,立刻跟换了个人:“天这么热,干十一个小时就够多了,干十二个小时……”她咬着嘴唇,用围裙使劲扇风。
“不一直都十二个小时吗?整个镇都十二个小时!”老板尽量说得春风和煦,也忍不住甩一把汗。
“刚来时,冷;现在太热了,你闻闻?反正我只干十一个小时!”小媳妇儿脸一拉耷,习惯于对员工指手划脚时的腔调。
老板的心一紧,暗骂:“妈的,前两天给河南小夫妻送行,还保证帮抢活呢,这刚撂下酒杯……其他员工也有跟着晒脸的。妈的,都是你起的头!再不惩治,以后还有治?”想到这,老板脸色愈加难看,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威势:“活少时,你们嫌供不上手;这活多了,偏又不愿意干?我知道你们辛苦,如果不把这份活拿下,以后喝风?”
小媳妇儿偷剜了老板一眼,光为自己打算,不管员工死活。哼,不能为了他,瘦驴拉硬屎硬撑。想到这,像没听懂似的:“站着都滴答淌汗,钻机器底下换梭子,都要热昏过去。”
老板一下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那就滚,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念头刚闪现,就秃噜出来,而且口气生硬,大有杀鸡儆猴的态势。
五
“滚就滚,马上结账。”小媳妇儿不但不在乎,还一脸的愉悦,“孙小杰,不干了,咱去找一个十来个小时的地儿。”小媳妇儿认为,只要有技术,到哪都当宝儿!
老板一看,火往上窜,低吼道:“孙小杰!那个……你能干到八点不?”
“我……我得听她的。”孙小杰低着头走出来,脖子脸往下滴答汗,连背心都洇透了。
见孙小杰唯唯诺诺那出,又见小媳妇儿扭儿扭儿的要出车间,老板犹如火山喷发:“你俩走是走,现在一分钱没有!”
凡来打工,都必须压一个月工资,是这个镇一直以来的规矩。因为每一项流程,多少含点技术,就是预防刚培育出来的人,跳槽。
小媳妇儿回过身来,昂起头,歘歘几步蹿上来:“是你辞的!”
“是你逼的!”
“那不管!”小媳妇儿扬起湿漉漉的手,一把抓住老板比纸还白的衣领子:“凭啥?”
老板一米八大个儿,既魁梧又结实,挺着微微隆起的大肚腩。自开厂,都是他骂员工,没见一个敢还嘴的!别看小媳妇儿单细的身材,此刻,吊梢眉倒竖,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儿?他想都没想,一拳把小媳妇儿蹬蹬蹬怼了个个子,低头搓擦小媳妇儿留下的汗手印。
“敢打老娘?看老娘不剁了你!”小媳妇儿爬起身出门,奔外面的厨房。
孙小杰才惊讶过来,暗恨老婆不该动手,这下要吃大亏,疾绕过老板撵出去。经理和员工呼啦啦跟在后面,老板发疯般咆哮地骂。
拉开厨房门,把正玩手机做饭的大伯吓一跳,见小媳妇儿突闯进来,忙关了手机,极不自然地站起来:“干嘛呀,孙小杰又惹你了?”
平时,大伯张口小媳妇儿闭口小媳妇儿,跟喊自己闺女似的。食堂有好吃的,偷摸让带宿舍去吃。吃饭时,有人跟小媳妇儿开玩笑,小媳妇儿说不过时,大伯就帮腔。大家都知道大伯是老板的亲老叔,都给几分薄面。
小媳妇儿擦一下泪,直奔案子上的菜刀。大伯慌了,一把摁抓住手腕,往案子上猛一磕,拿手机的手按住了刀面。孙小杰已冲进来环抱住小媳妇儿,往外拖。
老板更是大怒:“整个镇,没有敢拿菜刀比量我的!就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冲上去,拳头雨点般砸下去,真好似“霸王初入核心内”。打得小媳妇儿哇哇炸雷般地骂。惊得院子里杨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蝉也顿时停止了歌声,两条大狗,夹起尾巴,灰溜溜龟缩到墙角旮旯。
跟出来的几个男女,围着老板,想拉又不敢上前;不拉,又对不起小媳妇儿,只能为不屈不惧的小媳妇捏一把汗。倏地,从复合车间冲出来个大胖子,光着膀子真心来拽,却被老板连搡几个趔趄。小媳妇儿拼尽气力嚎叫:“你有钱,多个屁?想压迫我,门都没有!”额头上青筋迸出,面皮紫红,眼珠子立时就要飞出去,大有“死亦为鬼雄”的气概。孙小杰第一次野蛮地箍住小媳妇儿颤动的胸下,后退再后退,咬着牙,圆瞪双眼,汹涌着泪光与愤怒。大伯和经理一步紧跟一步地推搡,简直把小媳妇儿当成了倒霉蛋儿,扫帚星。
“老子要是没钱,还不被你闹腾黄了?你以为你走……哎呦!啧啧!老子……老子还像先前那样把活放出去,嘿嘿,有钱就可以打你!”噼呲啪呲又冲上去。
六
富态的老板娘听见院里一声一声地惨叫,从二楼的家气喘吁吁赶下来,忽扇着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汗,见老板像一头疯了的野公牛,急得一跺脚,哇一声:“这是干啥?难不成你要给她抵命!”
在前面库房里看大门的,也已走到近前,掂量着自己的小身板能扛住老板的甩搡不?其实,他挺烦小媳妇儿,不管是走对过,还是偶尔赶在一个桌上吃饭,小媳妇儿不但不正眼瞧他,甚至还鄙视。他见老板没完,作为同是打工的,没理由不站在小媳妇儿的一面。他从后面拽住老板的胳膊:“看你,咋还和小女人一般见识?”
老板回头,略呆了一呆,虽还在骂,身子往上冲的劲明显小了。
老板娘趁机安抚快抽了的小媳妇儿紧着说好听的,并数落老板的不是,跟着孙小杰拥着小媳妇儿哽哽咽咽进屋。上楼梯拐角,小媳妇儿回头注视下推着她的孙小杰,见他满脸心疼难过痛恨愤怒以及惭愧等交织的表情,大为感动,想起以往无论怎样欺负他,气得他宁可用脑袋撞墙,也决不动自己一指头。而且关键时刻,对自己爱护有加,不觉又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