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那年那月(短篇小说)
那年是公元一九八零年,是广袤的中华大地全面实施农村大包干的头一年。生肖属猴年。听熟谙农历推演的人说,猴年猴相的人居凶运榜首,犯太岁,事业、财运、爱情和健康,都一定不会很顺利。这当然不靠谱,没有科学根据,都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老黄历早都没人信了。呵呵,不是嘛,七月份,我顺利调入地区重点中学——水滩中学,且媳妇又“身怀六甲”,可谓好事频频,吉兆连连,怎么说不顺呢。
那月即八月,是夏秋交替的一月,是彰显丰收的一月。小麦早都搬上了场。大集体的碾麦场最后一次发挥着巨大的价值与作用,偌大的场地上堆起了一个个雨伞状小山般的麦垛子。田园里,糜子谷子玉米洋芋都已进入生长旺季,正蓬蓬勃勃生长着。校园中,一排排白杨树、柳树、榆树、槐树高耸入云,不仰视无以见顶端。山野里,冰草,蒿柴,骆驼蓬,草巴子,狗蹄花,狗尿梢,还有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满山满洼,沟沟岔岔,密密麻麻,遍地都是。微风吹来,满是花草树木的清新与芬芳。
几乎与我调入同时,水滩中学历史教研组长达大光老师升任本校副校长。
一天早餐后,达副校长来到学校刚刚分配给我的办公室。
一进门,达副校长乐呵呵地笑着,即问:“小伙子,忙吗?”
“不忙。达老师,您请坐!”我习惯于称他老师,又感到称老师比称“副校长”亲切。所以,从椅子上,我站起来,回答说。
“刚调来,又快开学了,准备工作一定不少吧?”达老师坐在了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右腿提起来,把右腿外侧架在了左腿膝盖上,关切地问。
“没什么,最基本的准备都有了。”我站在了地中央,笑嘻嘻道。
达老师,一米七五的个子,小麦肤色,国字脸,戴一副镶着花边的眼睛,嘴角上免不了时常泛起微笑。
“习惯了,这个时间是我假期的锻炼时间。我得出去了。”达老师站起来,准备告辞,对我说。
“达老师,要不要我陪你去?”我望了望窗外,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树木花草熠熠生辉,欣然要求。
“巴不得呢!”达老师一脸的笑浪,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达老师真会开玩笑。”我一边说,一边从办公桌上顺手取过一本文艺杂志,拿在了手中。
“手不释卷啊!真是好习惯。”达老师一边出门一边夸赞道。
我俩沿着中马路过去,步出校门,又走了不到三百米,来到了黄河水渠畔。
“这条黄河渠好似河南的红旗渠,堪称当地的‘人工天河’啊!”我看着逆流而上的潺潺黄河水与两岸绿油油的庄稼,情不自禁道。
“是啊!王书记功不可没啊!”达老师意味深长说。
“对,八年前,王书记作为粟州县委副书记亲自兼任电力提灌工程总指挥。十级泵站啊,才把滔滔黄河水提到了这里。”我侃侃而谈。
“王书记对水利情有独钟。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走到哪里,毛主席的这句话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达老师又说。
“那时候,条件寒碜透顶了。吃的窝窝头,睡的麦草铺,劳动工具除了铁锨镢头手推车架子车,全工程只有可可怜怜的几辆解放牌汽车。老书记坐着一辆吉普车,风里来雨里去,‘走南闯北’。冬月里堵围堰,他第一个跳进刺骨的寒流中,夏日里筑大坝,他第一个顶着烈日上堤坝。”说到这里,我有些激动了,倒核桃似的。
达老师却话锋一转,道:“旧社会,粟州县有一首民谣是这样说的:‘光岭秃山头,滴水贵如油。豪门逼租债,穷人没法愁。’这是真实写照吧!”
我接过话头,高兴说:“所以,数年前,地方政府建议,省级政府报批,中央立项,花费一年时间,修建了这条粟州北半县人民的救命渠。”
“嗯嗯。”达老师应诺。
“修这渠时,达老师在哪里工作?”我随口问。
达老师抬起头来,不假思索道:“之前在一中啊。”
“哪个一中啊?”我诧异,问道。
“粟州县一中啊。”
“哟,咱俩认识三年了吧?”我突然扭转了话题,问。
“差不多吧。就是地区教育局组织批阅考取中专卷子那回。咱俩都被抽调去阅卷了。一起工作了十几天,我认识了你。”达老师打开了记忆之门,回忆道。
“嗯嗯。”
“时间如梭光阴似箭啊!”达老师两眼平视前方,若有所思道。
“达老师大名鼎鼎,我一直崇拜你。咱们粟州的高中教育是你们外地区甚至外省人撑起的一片蓝天。对于这一点,粟州老百姓心明如镜,也永远不会忘记。达老师,作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广东人,你怎么来到大西北,来到粟州这么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我真的感到很新奇。”我竹筒倒豆子,表达了自己的一个心结。
我的话好像一下子开启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他两眼望着远方,眼光似乎飘过了千山万水,又飘向那四十八年前。
他向我介绍了他精彩而不凡的过去。
我是广东饶义黄岩人。一九三二年生在一条小渔船上。
我们家祖祖辈辈是渔民。父母一辈子住在船上,靠打鱼讨生活。
我十六岁过点那年。有一天,我的父母正在海上捕鱼。
忽然,黑云压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顷刻,暴雨如注。
半小时过去了,“救命啊,救命啊……”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拼命的呼叫声。
本来已经安全返航的父亲立刻站了起来,迅速走向船帮。瞬间,只听“扑通”一声,父亲跳进了茫茫大海里。
父亲凭借几十年的水上经验,很快确定了出事船只方位。
于是,他一半是自己用力向前游,一半是被风力驱赶着,大约走了半海里多。
忽然,一个巨浪排山倒海般从父亲身后滚滚而来,眼看父亲此劫难逃了。
说时迟,那时快,巨浪瞬间把父亲卷了起来,卷到了半天空。但当落到海里时,却意外地有惊无险。父亲便仰脸向天,感谢上苍令他绝处逢生。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父亲接近了出事船只。
船体损坏很严重,但见一个碗口大的洞,往里汩汩灌水。船体下沉也已过半,情况万分危机。父亲便大声呼喊:“逃……人,逃……人……”
船主是个青年新手。他惊恐万状地留恋着自己的小船,瑟瑟发抖着。他隐约听到了父亲的喊话,便向小船投下最后一束不舍的目光,调转头来,向着父亲拼命游来。
当两个人准备爬上我家小船的时候,母亲右脚踩到船帮,向青年船主伸出粗糙的右手,想拉他一把。
母亲的手梢还没够得着青年船主的手梢,忽地,一股飓风裹着巨浪凶神恶煞般铺天盖地卷来,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我瘦弱的母亲卷上了天……
母亲不足一米六的个头,九十斤的体重,哪能经得起飓风大浪的上下翻卷,顷刻,就不见了踪影。
飓风以每小时二百多公里的速度滚滚而去,直奔东海……
等父亲拼命把那青年船主扶上船,定睛一看,母亲早都无影无踪了。
他怎么能甘心母亲就这么瞬间蒸发了呢,他无数次呼喊着挣扎着要跳入大海,寻找母亲去,都被那青年船主跪在船上,死死抱住了。
父亲真的是疯掉了。当时,我就这么认为。
他成天价神志恍惚,撂下我和两个妹妹,不管不顾。老是爬在母亲被卷走的船帮子上,边喊边哭,一边呼叫着母亲的乳名,一边捶打着自己的双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时,我们的家全靠了青年船主,他既要照看父亲又要给我和俩妹妹洗衣做饭。渔船出海当然是谈不到日程上的事儿。
这样,家不像家舍不像舍地过了两个多月。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听青年船主对我父子说,这次出事前,他因买卖上的事,经常去广州。大街小巷里的广州人都在议论,现在,国军就像丧家犬,在淮海平津辽沈三大战役中节节败退,估计大陆上是没法待了。败退的国军,看上去,满地都是黄衣服,像赶庙会一样,西惶得很。为了及时补充部队减员,他们大大放宽了壮丁的年龄限制。
青年船主提醒我父子,大光,得小心着,千万小心着。
没来得及躲避,一天,刮民党抓壮丁的果真来了。
王保长黑瘦黑瘦的脸庞,鹰嘴鼻子,老鼠眼,八字胡,干枣似的头颅上戴着顶黑色礼帽,穿着黑色棉长袍,蹬着黑色的羊毛毡窝子。远远看去,阴森森的,像魔鬼。
他领着两个黄狗子上了我家的船。黄狗子背着带刺刀的长枪,白光一闪一闪的,吓得我和俩妹妹直往大人身后藏。
一个黄狗子看着我,开了腔:“小子多大了?”
我裹紧了身上破旧的粗布棉袄,斜着眼看着,一言未发。
老实巴交的父亲说:“不瞒长官,犬子十六岁过点。”
“十六岁过点,不小了,算一个。”黄狗子对王保长说。
“长官,算一个什么?”父亲圆睁着两眼,问。
那个黄狗子爽快道:“当兵,当国军,吃皇粮。”
“啊,他还十六岁过点呀!不够当兵年龄呀!”我父亲哭丧着脸,央求道。
“上司讲了,战况空前,特事特办。带走!”黄狗子端了长枪,在我父亲面前一晃一晃的,示威说。
“长官,行行好吧!他娘被大浪卷走才两个月,可怜可怜我这苦命的人吧!”我父亲慌忙跪下去,一边磕头一边祈求。
“他娘被大浪卷走,跟我有屁关系?再说,抓不够人,我怎么向上司交差?”黄狗子呲着一口黄牙,唾沫飞溅,训斥我父亲道。
就这样,我在父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嚎声中离开了小船的家,踏上了当兵的征程。
一路上,我暗暗下定决心,当兵就当解放军,绝不当黄狗子,也不当黑狗子。
那么怎么才能逃出这狗口呢?
我想,我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得瞅机会逃啊!
晚上,我们到了粟州县城。他们把我们一百多号人像赶牛羊一样赶进一间城边上的破教室。晚饭时,每人发了拳头大小的两个玉米面坨坨,开水倒是烧了一大缸,足量供应。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还连个照亮的灯没有。几个胆儿大点的,吼了几嗓子:“叫人摸黑乎乎啊?”“把我们当猪狗啊!”
不一会,站岗的哨兵拿来了一盏煤油灯,没玻璃罩子。忽而点着了,忽而又叫风给吹灭了。
拨弄了好几回,一个火气旺盛的小伙子一脚踢翻了煤油灯,破口大骂:“日他奶奶的,太欺负人了。”
更可恨的是,竟然连一条被褥毛毡都没有。几个哨兵抱了十几抱麦草来,一个班长模样的说:“将凑着睡吧,享福的不来这里。明天早上一人一支枪就上前线了,活死都不一定呢,还睡什么觉?”
我们紧裹着破衣破裤,一个挨一个地睡在铺了一层麦草的教室地上,差点冻死了。
就这样,哨兵一班一班地倒,长官一个接一个地转,一双双眼睛盯得死死的,要想跑,比登天还难。
再有个把时辰就天放亮了,大公鸡该打鸣了吧!天一亮,行动就更加不方便了啊!
怎么办?我搔搔耳朵,又挠挠头皮,竟然一点馊主意也想不出来。
我蜷缩在草铺上,浑身就像蚊虫叮咬般痒,艰难地翻了个身。
哎嗨,这翻身,一个接一个地翻身,不就是生病了的状态嘛。有了病,谁还赶你上前线啊!
嗨嗨,怎么样才能有病?也不能病的严重。严重了,死了不是白死了嘛。
呵呵,拉稀,喝一肚子凉水拉稀。我这肠胃经得住考验。以前去姥姥家几次,姥姥搜肠刮肚地做好吃的给我吃。我呢,平时就没见过那么多好吃的,就海吃海喝。吃完了,也就吃坏了,就拉稀,拉过好几回呢。拉完了,就啥事儿也没有了。
想好了,就得狠抓落实了。
哪里有凉水啊?我猴子似的东张张西望望。这破教室里连个水桶水缸都没有啊,哪里储存凉水啊!
我一骨碌翻了起来,狗蹲式蹲在地上,向着黑暗中的窗外撒目一圈。还是没有看到一线希望啊?
我大胆站了起来,走进窗户,向窗子底下一看,哈哈,想娘家人了他舅舅来了,瞌睡遇见枕头了,窗户底下一大桶凉水依稀可见啊。就是不知道是干净水还是污水,能喝还是不能喝啊!
呵呵,黑暗中我总算看到了一线光明。
我轻轻咳嗽了两声,算是镇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走上前去,对室内哨兵说:“老总,我想撒尿。”
“撒尿?去,快去快回!”哨兵倒痛快,快人快语道。
“嗯。”我一边答应着,一边从门里退了出来。
我低下头,向四周瞟了瞟,不见一点儿人的踪影,便几步奔向水缸。
我哪管得了是干净水还是污水,一个狗蹲式蹲下去,够不着。又向下压了压脑袋,屁股向后使劲儿撅起,双手放在膝盖上,把嘴直接挨到水面上,像老牛一样咕嘟咕嘟喝起来,一直喝到肚子胀的跟牛皮鼓一样。
我双手用了力,两只胳膊撑起来,慢慢站直了身子。坏了,“嗝喽……嗝喽……嗝喽……”,怎么一个接一个地打起饱嗝来了?
哎,活了这点岁数,原来只知道饭菜吃多了打饱嗝,谁知道这凉水喝多了也打饱嗝。
我好像大公鸡打鸣般均匀地打着饱嗝进了破教室,哨兵三番五次地瞅着我,似乎不认识了似的。转眼间,在哨兵眼里,我似乎成了原始森林里放出来的大怪物。
我不能卧在草铺上睡觉或坐在地上歇着了。我索性找了个墙旮旯,像个木桩子把自己立在了那里。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