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那年那月(短篇小说)
这时,父亲鸡啄食似的点着头,啧啧赞叹,说:“你这小子行,比老子强多了,能闯江湖了。”
父亲的赞扬使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说实话,父亲是个不大善于表达情感的人。我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当面表扬我,我真有些受宠若惊。
抬头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船,父亲深沉说:“回来好。有咱俩就方便多了。你走后,青年船主惦记着他的家人和生意,踩着你的脚后跟也走了。你俩妹妹小,需要人照看。我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就把她俩送你外婆家了。现在,你回来了,就可以把妹妹接回家了。接回家,这俩娃得一天一夜地有人照看。咱这漂泊的家,小孩子的安全是大事。船上的活儿嘛,也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没饭吃了。”父亲四十刚过的人,过份劳力累心,压力山大,走起路来,背都有些驼了。他絮絮叨叨说。
“嗯嗯。”我一面答应着,一面思考怎么样才能照顾好这个家呀。
可是,开国大典不久,解放军派人直接找上门来了。开口就说:“达大光,请你去当解放军,好吗?”
我瞅着解放军肩膀上的红旗和帽子上的五角星,兴奋说:“现在?”
“嗯,现在。”
我夹在了两难选择中,一面想帮父亲经营小船,拉扯妹妹,一面又想去当解放军。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掏出了心窝子的话,说了一大堆:“去吧,去吧。解放军对咱们好。咱们这里解放后,解放军没收了地主谢老财家的土地,给我门渔民专门划拨了一大块,说是解决我们居无定所的问题,让我们游弋的渔民也有个稳定的家园。我们做人得知恩图报。报恩的机会来了。报恩去吧。你妹妹就暂时不往家里接了,你姥爷姥姥一直说,你舅舅们的孩子都大了,不需要照顾了。他们两个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带带孩子也好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就这样,我又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走进解放军大学校,集训三个月,这是硬杠杠。除了队列、擒敌、战术、体能这些基本训练外,时常有战斗英雄给我们讲战斗故事,讲他们如何杀鬼子,如何打倒反动派,如何剿匪等等,也有战术表演和实弹演习。部队首长也轮换着给我们作报告,讲新中国的来之不易,讲新中国的宏伟远景,讲保家卫国的责任。
我们深感新旧社会两重天,旧社会当兵简直就是当土匪。新社会,解放军可是国家建设的捍卫者和保卫者啊!
一天,训练场上掌声雷动,大家聚精会神聆听着一位剿匪英雄的精彩故事。
我突然发现,县大队时的团长也在我前面的队伍里。当剿匪英雄讲到土匪们如何糟蹋自己的同胞时,“团长”义愤填膺,站了起来,高呼:“消灭土匪!”“铲除土匪!”“共产党万岁!”
呵呵,就是他。“团长”这一站起来,从他宽阔的后背与肥硕的后脑勺,我立马断定是他。
报告会结束了,各营整理队伍。“团长”站在一个营的旁边,人好像瘦了一大圈。
很快,各营“就地解散。”我跑步来到“团长”身边,响亮地喊了一声:“团长。”
“团长”惊奇地转过身来,伸出双手,又把我拦在怀里,低下头来,对我说:“是你啊,哑巴,我的好兄弟!”说罢,他眨巴眨巴眼睛,右手一扬,又道,“你会说话,不能叫哑巴了。怎么就忘了呢。”
我只是憨憨地笑着。
“团长”接着叨叨:“哎,我这人就是个粗人,还没问过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呢?”
我仰起头,高兴地回答:“我姓达,名字大光。”
“哟,尊姓大名叫大光。”“团长”一字一顿说。
“免贵姓达名大光。”我也一字一顿纠正道。
“哟,达——大——光——”“团长”一个字一个字地喊道。转眼,“小家伙,你也不能再叫我团长了。”他低声叮嘱说。
我随口问:“那怎么称呼?”
他脸上泛着羞涩的红晕,道:“我姓陈,职务,副营长。”
“哟,陈副营长。”我亲切地重复了一遍。
“嗯,算你聪明。”陈副营长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无论是团长还是副营长,到底是当官的。当官的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样。
陈副营长知道我在孔夫子门前站了好几年,就这事,他专门跑了趟团部,给团长铮铮建言:“达大光是个念书人,小学毕业生呢。”言外之意,是要团长重用我这个人才。
团长高兴地说:“谢谢你,陈副营长。刚建国,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知识分子缺得很呢。你也是当过团长的人,咱们团的大事小情希望你多提意见,多批评,积极建言献策。”
陈副营长急忙说:“团长,你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团长,我那算个锤子,丢人死了,以后就别提了!”
不几天,我就当了师司令部战斗报的记者。啊呀,这可是大大地高抬了呀。以前,我连记者是干什么的,都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就要努力当好这个记者。
于是,我背着个黄挎包,里面装着采访本,还有陈副营长送给我的那支钢笔,走班串排,走连串营,积极采访,奋力写稿,先后及时报道了好几起好人好事呢。
时光转眼到了一九五零年十月。一场场的秋雨,生生浇黄了树上的叶子,一场场的秋风,生生吹落了树上的枯叶,只剩下树梢上青黄相间的叶子在秋风中摇曳。
一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师司令部召开誓师大会。地点选在赵庄赵财主原来的戏园里。戏楼便是主席台。军区杨司令员亲自到场。台下座无虚席。
会议前,会场上出奇地安静。
会议开始,全体起立,齐唱《义勇军进行曲》。接着,司令员讲话。
司令员威武高大的身材,浓眉大眼,小麦色的皮肤。他拿起话筒,慷慨激昂说:“同志们,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企图以朝鲜做跳板,大举侵犯我泱泱大国巍巍华夏。”停了停,司令员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最近,党中央毛主席做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重大决策。”
司令员话音刚落,台下,“打倒美帝国主义!”“坚决拥护党中央重大决策!”“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顷刻间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司令员看着群情激昂的部队,严肃道:“根据军委指示,我们军抽调你们师立即开赴朝鲜前线,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将美帝国主义完全彻底赶出朝鲜去!”说到这里,司令员目光炯炯,又扫视了一遍部队,高亢说:“现在,我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二十五军一五一师出发!”
随即,我们部队不多日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
从小,我就羡慕木兰替父从军,穆桂英挂帅出征,更仰慕卫青霍去病驱逐鞑虏,岳飞精忠报国,文天祥诗以明志。如今,我也是威武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首先,我要用我的笔杆子做好部队的宣传舆论工作。
朝鲜战争历时三年,真正打出了中国军人的威风。战后,麦克阿瑟说:“谁想要和中国陆军打仗,一定是有病。”仅仅一句话却震惊了全世界陆军。
作为记者的我,可以说,整天摸爬滚打在战士们中间。我走到哪里,战士们都把我当国宝大熊猫。
我耳闻目睹了不少战友的流血牺牲。在这里,我最想说的还是陈副营长的牺牲经过。
在血战长津湖战斗中,我军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设置伏击圈。陈副营长受伤了。
他顾不上包扎又继续和战士们一起战斗,不多时洞里的美军就被我军全歼,陈副营长简单包扎了下伤口,又和其他战士向美军2号屯兵洞冲去。
在冲击中,他们背后的一个暗堡里射来一排子弹又打中了陈副营长的右腿。
营长命令一班长把他拖到一个较为完全的地方为他包扎,这时他突然发现另一个暗堡里黑洞洞的枪口正在瞄准给自己包扎的一班长后背,他猛的一把推开了一班长,这时美军的枪也响了,子弹打中了他的腹部,他倒在了战壕里。
身负重伤的陈副营长用尽力气爬出了战壕。
他看见美军火力已经阻断了尖刀班去路,敌人的机枪火力压得正面我军战士们抬不起头,而陈副营长滚落的位置离暗堡不远。
他强忍着剧痛慢慢爬向了暗堡,在距离四米左右,他清楚的看到了有四名美军正在射击。
此时的陈副营长眼中都冒起了火。只见他端起冲锋枪近距离的猛扫,四名美军立时被他击毙。
一班长也跟到了他身边,准备再给他包扎,但他推开了一班长说:“一班长,别管我,那边还有个暗堡,我去炸掉它。”说罢就拿起一根爆破筒向暗堡爬去。
他慢慢靠近了暗堡右侧,把爆破筒塞进了暗堡,一声巨响暗堡被炸塌,而陈副营长也被巨大的气浪冲出了两米远,昏了过去。
营长拼命把他救了回来,他醒来后又再次投入了战斗。
这个时候美军向他们扔过来了一颗手雷。陈副营长再次把生的希望给了战友,把死的威胁留给了自己。
他拼尽最后力气一跃,飞身扑在了一班长身上,战友得救了,而他却壮烈牺牲。
战后上级为他追记了一等功。
一九五三年七月,朝鲜停战,我们很快回到了祖国。
又过了一个春节,春风劲吹的一天,师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到我们报社来视察,高兴地说:“国家有政策了,部队可以保送一批人到大学去深造。抗美援朝一线下来的,可以降低要求,初中或相当于初中文化程度即可。这批人作为支援大西北的人才储备,学成毕业时,可分配西北地方上去工作。”
“我怎么样?主任。”我迫不及待问。
“你们报社是咱们部队人才相对多的部门,你可以给你们报社领导先提出申请哟。”政治部主任笑着说。
就这样,我被层层推举,当年九月份进入西北师范学院历史系学习。
学校考虑到我们这些学生年龄偏大,底子相对薄弱,让我们先上了两年预科。这样,先后学习了六年才本科毕业。
一九六零年七月,我服从组织分配,来到了粟州县当起了高中老师。
“哟,达老师都二十年教龄了。”我掐指一算,说。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达老师若有所悟道。
“粟州县的高中教育就是你们外地区外省的老师撑起的一片蓝天。”我深沉说。
“五年前,我才回了一趟家。”达老师的心中似乎五味杂陈,远望着南方,动情地说。
“啊……”我惊叹道。
“那天,收到大妹妹的电报。电报上只简略的五个字:‘父病危,速回!’,这五个字,字字扎心啦!”
“老人家还没到年迈苍苍的年龄啊?”我说。
“是啊,七十二岁……”说到这里,达老师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然后,他又说,“我父亲是积劳成疾,病入膏肓了。”
“哟……”
“我到家后,老人家已神志恍惚,喉咙肿胀,无法用语言交流了。但他一把拉了我的手,就再也没有松开。就这样,我们父子俩相守了一天一夜,他终于撒手了……”达老师的眼眶里转动着亲情的泪花,唏嘘说。
“老人家一辈子辛辛苦苦……”
“父亲去世后,两个妹妹才告诉我。父亲卧床都快三年了,就是死活不让我知道。他说,我是给公家干事的人,大忙人,别打搅。”达老师掏出手绢,一边擦着泪花,一边说。
“老人家胸怀宽广啊!”我赞扬说。
“两个妹妹早都儿孙绕膝了。自从送走父亲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
我生怕达老师过于伤心,故意一转话题,即问:“你是哪一年由一中调水滩中学的?”
“我没有直接由一中调水滩中学。”达老师回答了我的问话,眺望着远处的山峦,感慨道,“说来话长啊!”
“哟……”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达老师看了看我,说:“你工作不几年,这些事儿你不知道。”
“什么事儿?能说给我听听吗?”我恳请说。
“这又不是啥秘密,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接着,他缓缓说来,“我在粟州县教育战线工作二十年,也是道路坎坷崎岖不平啊!”
“又为什么?”我迫切问。
“起初,我被分配到县一中。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七年,各派斗争白热化,有人逼着我,让我参加什么红三司啊,追穷寇啊,我不愿意。我就说了句大话。什么话呢?我说‘我是粟州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我不参加这些。这一下子惹毛了那些台上的当权派,他们说,我的这是右派言论,就直接给我戴上右派帽子,下放到寨子公社劳动改造七年。”达老师激愤说。
“老师又受苦了。”我同情说。
“其实,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下,个人的这点苦不算什么。只是这事儿有些欺人太甚。”说到这里,达老师显然有些激情澎湃。他缓了缓,又说,“我在寨子公社劳动锻炼了七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而且,我估计是上面有人安顿的,不是让我掏厕所担大粪就是让我去喂猪。总之,清闲一点的活儿没你的份。不过,那里的老百姓对我很好。我们真是打成了一片。无论男女老少,劳动之余,都喜欢到我住的地方来,让我给他们讲战斗故事,讲历史趣事,讲历代王朝的兴衰史。我也没少吃他们的懒疙瘩,洋芋棋花子,薄薄子,雀儿舌头,扁豆面,荞面节节,跌疙瘩这些特色饭食。啊呀,那个浆水,起先我真食之不能下咽也。慢慢地,竟然吃上瘾了。大热天,它可以解暑啊!既香甜又可口,美得很啊!现在想起来,好多美食我还回味无穷,馋涎欲滴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