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站在三弯巷废墟之上(散文)
一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站在这一片废墟之上,汤显祖的《牡丹亭》里杜丽娘的这两句唱词,在我脑子里悠然回响。
这里,像经过一场八级以上的大地震,或者像经过原子弹爆炸的袭击,不是一片片碎砖烂瓦一堆堆水泥钢筋疙瘩,就是门窗都已经被拆掉瞪着一只只骷髅眼睛的房屋空壳。
“咕咚咕咚……”推土机、挖掘机,像一辆辆坦克,还在忙碌着,忙碌着推倒或者铲平一座座空壳房屋。那一座座空壳房屋,在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钢铁蛮力之下,像气断命绝的耄耋老人,像枯萎多年的老树,应声倾颓,轰然倒地。
这世界,每天都在上演着旧事物的消亡,如果这消亡与一个人有相当远的时空距离,也许这个人会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疏离感。但是,如果这消亡近在咫尺,而且,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那旧事物的消亡,就一定会给他带来或深或浅的痛感,最起码,也会如找不到老巢的归鸟,如找不到老窝的丧家之犬,凄凄惶惶,惘然若失。
那一天,站在这一片废墟之上的我,真的就如失巢之鸟,丧家之犬。
这一片废墟,是我从幼儿一直长到二十三岁的地方,我生命的根,就扎在这里;我生命之苗,就在这里一寸寸拔高;我生命之树,就在这里一天天茁壮。我曾经那么熟悉的三弯巷,每一弯小巷里的每一处老宅院,眨眼之间,就变成一片废墟。
刚从外地赶回来的我,听说三弯巷开始拆迁了,急急忙忙赶过来。没想到,是这样的惨烈景象,是这样的一片废墟。我觉得,我生命的老巢被无情铲除,我生命的根系,被彻底拔断。
站在这一片废墟之上,我整个人,在虚空里怅惘,在怅惘里悲凉。
二
三弯巷,曲里拐弯,三道弯,在旧县城里东南角,文庙以东,城隍庙以北,与东边的南顺城街隔有五六十米的距离。
我四叔洪智告诉我,三弯巷,临近文庙,早先就是一片凹凸不平荒草萋萋的庙地,还有一个大水坑。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大水坑,东西不过五十米,南北也就是二十多米。那个大水坑,每逢雨季,满坑都是水。我四五岁时,曾经掉进那个大水坑里,在水面上,几乎像是躺在死神铺展的水褥上,从东漂到西,在恩人的搭救之下,才侥幸躲过了死神之手,保住了一条小命。
清末,一直到解放前,一些从外地逃难过来,或者从乡下进城做小买卖的人家,就在这片庙地上,盖了房屋,建了庭院。那时建民居,根本没有什么规划设计,无为而治,任凭老百姓乱盖乱建,因此,才有了毫不规则曲里拐弯的三弯巷。
三弯巷人家,一般都经营着一些小买卖。小买卖,收入低。吃粮食,还得靠土地。所以,在三弯巷落脚的人家,大部分,都买了一些土地,亦商亦农,靠两条收入来源,勉强维持家庭生活。也正因为此,解放后,三弯巷,就变成了城中村,三弯巷里的居民,大多都被划定为农民身份,成了生产队里的人,整天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
我走到三弯巷的那一天,北边那一条胡同的民宅,连带我们家族老宅院所在的中间那一条东西胡同的民宅,都已经被夷为平地。只剩下那一条南北胡同两边的民宅,一栋栋,杵在那里,只是,都已经人去院空,只剩下空荡荡的屋壳,每一栋房屋的门窗都被拆去,一眼眼黑洞,像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睛,有些阴森。
我走进了好几座院落,每个院子里,都是荒草萋萋,狼藉遍地,残余的树木花卉,也长得杂乱无章。这一切,都彰显着,在拆迁之前,这里的好些院落,已经被荒废了。但是,徜徉在在这些满目荒凉的院落里,再涉足已经被夷为平地的三弯巷另外两条胡同,我眼前,恍恍惚惚,似乎有一些前辈们的身影,在悄无声息地游动;耳旁,也似乎有前辈们的声音,喃喃细语。
我们胡同西头的陈家,在家里做了绿豆歘饼和绿豆面条,到家上,或者串胡同叫卖。但是,从我记事时,陈家的绿豆歘饼和面条,就偃旗息鼓了。他们家的人,却有两位了不起。一位,爷们儿,据说是武艺高强,到上海混青红帮,还混成了一个不小的头目。另一位,女性,在解放前就参加革命。我爹在开封当学徒时,正赶上开封解放,那时候,我爹见过她,穿着一身解放装,身配短枪,飒爽干练。河南一解放,她当了省高级法院院长,后来,又成为国家部委级领导。
陈家这两位,在我的祖辈和父辈口里,被演绎成光彩迷离的传奇。我依稀记得,在上海混青红帮的那位陈家爷爷,文革开始后,被遣散回家,曾经在上海滩威风凛凛的武术高手,却整天弓成虾米,步履蹒跚,风光不再。
紧挨着我家北院南边,我家南院对门,就是金家。金家的长辈中,最辉煌的就是他们的祖爷祖奶。
北京临解放时,金家祖爷曾经是傅作义的少将,他当时的妻子却是地下党员。北京和平解放后,金家祖爷因为反对傅作义率部起义,跑到济南,刚下飞机,就被送进了监狱。他当时的妻子,不是原配,济南解放后,成为一家大单位的第一任党委书记,与金家断绝了一切来往。
金家祖爷的曾经辉煌,不但给他自己留下了祸根,也让他的家人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他和原配所生的儿子金守智,被打成四类分子;他的女儿,本是干部,也被迫流落他乡。他的孙辈们,也一直生活在卑贱和屈辱之中。直到改革开放以后,金家才又重新扬眉吐气,金守智很早就在家里经营粮食买卖,是三弯巷里最早发家致富的人家。后来,金守智的二儿子开启了家族的第二次辉煌,一时之间,成为三弯巷里的首富。
我记得,动乱时期,在大街上看见,身材高大魁梧的金守智爷爷,拿着大扫帚,低着头,弯着腰,一扫帚,一扫帚,卖力地扫大街。那时候,他的身躯,似乎矮了很多。也记得,他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捆着一个煤油桶改造的粪尿桶,到大街上的几个厕所里,打扫人粪尿,然后,拉到生产队地里,浇灌庄稼。他拉车的姿势,依然是低眉垂眼,身躯弯成一张弓。公共场合下,他总是不苟言笑,脸色阴郁;但是,私底下,却很和蔼,别说对大人,就是对我这样的五六岁小孩子,也是不笑不说话。
守智奶奶更是热情善良。守智爷家里有一盘石磨,从我记事起,他们家里的磨房,几乎就是左邻右舍的公共磨房,左邻右舍们,都到他们家推磨磨面。凡是有来磨面的,守智奶奶总是丢下自家的活儿,主动帮忙。我记得,每一次,我娘带着我们,到她家磨面时,她时而帮我娘往石磨眼里添粮食,时而帮我娘筛箩箩面,一边还满脸堆笑,兴致勃勃,和我娘拉着闲呱。
北院西边隔墙邻居申青峰爷爷,因为家庭成分高,曾经偷偷跑到新疆去,借我们老乡——当时的新疆军区高官——的光,在建设兵团混碗饭吃。青峰奶奶在家里领着两个儿子三个闺女过日子,泡在了黄连汤里。文革初,青峰爷爷又被遣返回老家,在生产队劳动。有一年大年三十,他到我家,看见我正在往门框上贴我写的对联,左看右看,盯了一大会儿,然后,直夸我的字有我姑父曹克强的骨架和味道——其实,我只是跟我姑父学过几天毛笔字,连皮毛都没有学到——但是,他能这样说,说明他还是有些文化底子的。
陈家南边的傅宝升爷爷,卖凉粉。只要他出摊卖炒凉粉,就会扯着嗓子吆喝:“炒焦焙透,热咧凉粉!”他个子矮,丹田之气却很足,站在他身旁听他吆喝,也不觉得多响亮,却很有穿透力,站在半里地之外,依然能听得非常清晰。他的炒凉粉,是我小时候的美味佳肴,成为我的舌尖记忆。他大儿子西林叔,成为我们大队的支书。他做凉粉的手艺,由他二儿子桂林叔传承下去。
听我的长辈们说,北边胡同的张文治爷爷,他的父亲,人称“麻五”,解放前,在大隅首卖过片儿汤,饺子。麻五死了,张文治子承父业,到我记事时,记得他也卖丸子汤。他幽默感强,看见大老远来人了,就扯着沙哑的喉咙喊,“来吧!来吧……”如果真是来喝丸子汤的,必定是热情让座。如果没来,接着就一句:“丸子开锅!”丸子开锅,暗含“滚”的意思,巧骂人。他那一声“丸子开锅”,经常被邻居引为笑谈。
我二叔回忆,解放前后,张文治家里,曾经住过一个名叫鲍华庭的理发师,大背头,吊带裤,机制衬衣,是三弯巷里最时髦的人。这个人,我也记得。他在东大街路南,开了一家小理发店。门口的对联很有意思:进门来蓬头垢面,出门去白面书生。很符合他的职业特征。有一个细节,我二叔至今不忘。有一次,我二叔去他那里理发,发现一只白色的跳蚤在他黑色裤子上缓缓爬动,很想伸手捏掉,又怕他难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白色的跳蚤在他黑色的裤子上毫无忌惮地横行。那时候的三弯巷人,即使有个把像鲍华庭那样的人,想赶时髦,身上也总是爬着些贫穷的跳蚤。
还有教我区分“鍚荼壸”与“锡茶壶”的孟庆山爷爷。还有开布庄的李殿元爷爷以及他的人高马大一身蛮力挑水卖的哑巴弟弟。还有王春信爷爷、吴金佩爷爷、西林叔、桂林叔、国增叔、银峰叔、玉峰叔、铁蛋叔……
以上这些人,都已做古,他们的旧宅院,盖了拆,拆了盖,一茬比一茬质量要好些。但是,都脱不了砖木结构的平房。三弯巷地势低,为了防水涝,庭院外的地势越垫越高,庭院里的房屋就越来越显得低矮破旧,还非常潮湿,不适宜居住。很多有条件的人家,陆陆续续,搬出了三弯巷,腾空的旧房屋,有的出租出去,有的,干脆,就闲置荒废在那里。只剩下一些家境贫寒的人家,还蜗居在旧房屋里。拆迁风刮起来之后,最近这些年,城里又禁止老百姓自己新建或翻改房屋,三弯巷里的老百姓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老房屋一天比一天衰残破旧,束手无策。
到如今,拆迁风终于刮到三弯巷,三弯巷的所有民房,一座座,前赴后继,轰然倒地,很快,将被彻底清除,只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据说,拆迁之后,这里将不再建居民区,将来,以文庙为中心的这一片区域,和县城北的东明湖,会连接组合成一大片公园,既重修古迹,也供县城里的居民休闲娱乐。
阿弥陀佛,但愿这一美好愿景能早日实现。建好之后,我一定会故地重游。到那时,我又会生发什么样的感慨,现在还不好揣摩,但是,可以肯定地说,最起码,一颗失落的心会稍微踏实些。
三
这是我青少年时期曾经居住过二十三年的旧居吗?
北院,和周围邻居的旧居一起,已经被夷为平地——也不能说是平地,凸凸凹凹,胡乱堆积着碎砖烂瓦、断木头、旧家具的残骸、破衣烂衫的碎片。南院,三间堂屋被拆掉了,只剩下残缺的配房和门楼。拆掉的堂屋的碎砖乱瓦,还杂沓堆积在地上,没有清理。剩下的配房,抠掉了门窗,僵尸一般,没有了一点儿生机。爬满了影壁墙的葡萄叶片,枯黄憔悴。几棵月季,被砸得东倒西歪,三两朵残花,擎着末代公主的残梦。恣肆疯长的冬青,沿砖缝里蔓延的荒草,昭示着,在拆除之前,这里早已经人去院空,早已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我的祖父辈里,只有我三爷万荣留下了一份亲笔书写的文字材料,记载了有关我们家族历史和他个人的情况。在那里面,他写道:“解放前,土地16亩,房子8间,商业资金300元,人21口……解放后,土地,16亩,房子11间,商业资金200元,人22口。至1954年分家……”
从这段文字,我了解到,我们这个家族,和三弯巷里大多人家一样,解放前后都是亦商亦农。商,有我老爷爷李宝树炸油条的小摊位;还有我家里开在老街大隅首的“荣茂祥杂货铺”,那是我爷、我三爷、我四爷和我爹一起经营的商铺。农,就靠16亩薄地,主要是我老爷爷和我四爷一起耕种。人口,是比较兴旺的,解放前,我大哥就已经出生,已经是四世同堂,二十一口人;解放后,一直到1954年分家,减了几口人,却又添加了新人口,其中,就有我和我二哥,二十二口人,依然是四世同堂。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老舍所写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上世纪八十年代,又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的时候,我爹就发感慨:“解放前后,咱们家也是四世同堂啊。”
我爹是我的父辈们的老大哥。我们这一家,也很好地延续了四世同堂的家庭模式。我爹和我娘逝世之前,都一直和他们的重孙子重孙女一个庭院里生活,一口锅里吃饭。
四世同堂,说来简单,可是,仔细想想,当年,我老祖爷爷下面有四个儿子,四个家庭,再加上我爹这个孙子辈的家庭,大家共居一个庭院,一口大锅吃饭,要是没有和谐家风,良好的人际关系,又怎能维持良久?
好些邻居都告诉我,你们李家的人,从你老爷爷开始,大多忠厚,老实,脾气柔和,凭自己的本事儿吃饭,从不想着坑害别人,跟你们家里人打交道,大家都信得过。前辈们也经常在我面前教导我忠厚做人,凭本事吃饭。所以,我在给我们家族人所撰写的家训里,总结出八个字:忠厚平和勤奋明智。直到现在,我们李氏宝树家族内部依然能与人为善,和谐相处,互相照应,靠的就是这良好家风。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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