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万里山河铺上了铁路网(散文)
“背上了行装扛起枪,豪情满怀斗志昂扬。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奔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打通昆仑千重山,又战东海万顷浪。林海雪原铺新路,金沙江畔摆战场。精心设计精心施工,万里山河铺上铁路网……”
许多年以前,我还是个十一二岁半大小子的时候,就喜欢唱这首当时的军歌——也有非军人爱唱,但并不怎么流行——《铁道兵之歌》。其所以小孩爱唱成人的歌军人的歌,完全是因为我有一个当铁道兵的表哥,探亲回来我跟他玩了两天,老是听他嘴巴一得闲就哼这首歌,愣是让他那雄浑有力带几分男子汉磁性的声音吸引了,不由自主地跟着唱起来,没几下就唱得像那么回事了。
那年月,我往往是肩负着一根有几个疙瘩整体却很光滑的枣木棍,跟着父亲走在一条狭窄铁路的路基上去乡下老家看看。走着走着,我会想起表哥教我的步枪射击的站姿,时不时地操起这棍子,煞有介事地闭上一只眼,一会儿朝左一会儿向右做瞄准状,口里发出砰砰声。然后复搁肩头,操起变声期的鸭公嗓子吼上这首歌几句或者全部。
当时正值文革初期,革命大串联——红卫兵乘坐火车往返驰骋于祖国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热潮方兴未艾。我多么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跨上宽敞的绿皮火车,“像跨上奔驰的骏马”一样去祖国四面八方经风雨见世面啊!然而我这该死的没长足的年龄和个头、还有那倒霉的“剥削阶级家庭”的出身,成为面目可憎的“硬件”,把我毫不客气地一次次拒之于串联名单之外。
不怕见笑于各位,那时候我连距家乡益阳小城仅仅一百多华里的省会长沙城也没去过,遑论亲眼目睹大铁路的雄姿,十足的井底之蛙。退而求其次,咱就看本土的小铁路,坐小火车吧。咱益阳毕竟也是拥有两千年历史的古城,水运方面,有川流不息的客轮货轮,有商贾云集的大码头。陆运方面,有直达长沙的319国道和联通周边几个县城的细石子公路,更有可供当年的益阳人骄傲一把的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益阳有了铁路,虽然只是益阳市到桃江县灰山港、全线仅有42公里长的窄轨铁路。
我祖辈居住的老家正巧位于这条铁路沿线附近的邓石桥,离益阳火车站也就7公里远。这么近的距离,坐上煤炭硫磺气味浓浓的小小蒸汽机车,也得花半个小时、两毛车票钱。那年头,我家相对来说还不算太寒酸,但两毛钱也是钱,用来坐火车过了几回瘾之后,就能省则省,把它给省掉了,两条腿便当仁不让地代替火车轮子走上这条路,不到两个小时就完成了益阳城区到邓石桥的“短征”。
跟父亲一块去老家,其实不是很多(因父亲作为公职人员,应‘吾日三省吾身’,保持与我爷爷——他那个地主分子父亲——的距离,而我毕竟隔了一辈,再加上我从小不信邪,所以不管不顾),更多的是我独自行走在这条铁路的路基上(车很少,轨道上空白时间很多,有时候我就在枕木上走一段)。枕木之间的碎石头不时地硌脚,感觉疼了,听到远方传来火车汽笛声了,就下来。有一回我一气三四里路也没遇见火车,在轨道枕木间行走,穿着一双薄底塑料凉鞋的脚与碎石摩擦的时间太长了,脚底终于支持不住,打出了血泡,走一步疼一下,呲牙裂嘴,还叫出了声。
那年头,总是教导孩子们学习许云峰、江姐、邱少云等革命英雄,忍痛坚持,宁死不屈。当时我也痛定思不痛,忍痛不叫,慢吞吞地继续走路。当时脑子里也出现了偶像,可并不是这些耳熟能详的英雄人物,而是我那铁道兵表哥。想起了他给我描绘的他们在飞沙走石的恶劣环境中修筑铁路路基的情景,还有表哥曾经被一块爆破时飞溅的小石头击中左后肩,鲜血染红了白衬衫和绿军装,疼得钻心,也只是在现场由卫生员简单包扎了一下,愣是没下火线坚持着继续作业。想到这里,我蹬了蹬伤脚,压根不觉疼了,随即大步流星走了起来……
那股英雄气过去之后,疼感自然卷土重来。直到之后两三天,走路都一瘸一瘸的。心里念叨着以后去得坐火车,再也不走枕木了。
后来仅仅坐了两次车,第三次去的时候又故技重施,再次用一双肉脚走铁道,俨然当上了自封的编外铁道兵似的。那时候天真地想,待表哥下次探亲回来,一定得让他带我去他们部队,亲眼看看亲自参与修筑路基架设桥梁的精心施工。
有一次我还邀上了同学,走这段窄轨铁道,一路上教他唱这首《铁道兵之歌》,或学着火车汽笛呜呜声滚滚向前,或你拉我推互当火车头或车厢……
多少年过去了,坐小火车的新鲜感早已荡然无存,可“扛着枪”、“雄赳赳气昂昂”走在这段7公里窄轨铁路上的那些个场景却历历在目。
还没到我可以报名应征的年龄,16岁刚满不久,我就和数名没有什么知识的同学顶着“知识青年”的头衔,下放到了本地区一个国营农场,干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稼穑的活计。这样一来,我要当兵——当铁道兵——的童年梦想泡汤了,不久后,表哥回来了,他要在部队至少干上十五年的愿望泡汤了。这次回家,不是以铁道工程兵部队排级干部的身份探亲,而是以转业到铁道部某路桥公司的专业技术人员的身份,远赴大西北从事勘测等铁路设计施工的前期筹备工作之前,回来与家人告别的。原因?很简单,铁道兵作为一个兵种,已被裁了,已退出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序列了。
还好,表哥还是干他的老本行,所不同的是“背上了行装”没有枪可让他扛了,但依然是战士——脱下军装、不拿枪的战士——转战野外,四海为家,勘探地质,测绘山河,设计线路,施工路基,逢山开隧道,遇水架桥梁。有部队陶冶出的一身革命豪气在,面对任何恶劣的气候、地质环境和种种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他和他的战友们总是淡定从容,积极应对,大把大把抛洒青春和热汗。有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冻得上下牙齿直打架,累得一身像散了架,可只要有人发起一句歌词“背上了行装扛起枪”,他们就齐声合唱起来。就着一把把晶莹白雪吞咽干燥的炒面,再用雪擦把脸,醒醒瞌睡,再度操起风钻、镐锹等工具,或驾驶种种施工用车,操作各式机械或半机械化器具向挡道的大山一寸寸挺进、挺进……
几年后的一天,我听探亲的表哥说起他们已挺进到了青藏雪域高原。为修筑一条举世无双的最高海拔地域的铁路做前期工作,勘探厚厚的冻土层,吃下的那些个苦头诸如严重的高原反应、足以吹倒压垮帐篷的暴风雪之类,还真不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凝视着表哥明显凹陷下去的脸颊上那更为明显的两朵“高原红”,凝视着他那对闪烁出坚毅而乐观神情的晶亮眸子,作为下乡几年已有过经风雨见世面的一点点历练的知青,我一时百感交集,半晌无语,不知是该对他表示怜惜还是钦佩,抑或是一种高层次的羡慕?
瞅着我这傻愣愣的熊样,表哥冷不丁地唱起了歌,可不是经常唱的“背上了行装……”,而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人欢笑”,显然后面那仨字是他们这群乐观的筑路人给改的。歌声中,我眼前出现了以表哥为首的一群不穿军装的筑路战士时而紧张繁忙施工、时而在绿茵版草地上休憩的镜头,背景也在蓝天白云绿地牛羊和暴雨狂风飞沙走石组合镜头之间切换。
那天,我跟着表哥唱这首,唱那首,可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唱的还是《铁道兵之歌》,唱到最后,我的歌声竟然盖过了表哥,粗野得简直像狼嚎了。那天,我再一次重复孩提时那个天真之至的要求:“表哥,想办法把我招工招到你们那儿去吧?我要修铁路,跟你们一样修铁路,在万里山河包括青藏高原上铺设出铁路网来。”
如今,瞩目神州大地山川,所有的省级行政区都有宽轨铁路(远不是我小时候走过的益灰铁路那种762毫米的窄轨)贯通,哪怕是我家乡这样的小城,那条一度让我引为自豪的窄轨短距离的益灰铁路早被石长线、洛湛线途径益阳的宽轨大铁路取代了。而雪域高原上翻山越岭长达1956公里的青藏铁路于2006年7月1日建成通车,更是被誉为一条神奇的“天路”而载入世界铁路史册中无上荣耀的一页。
我欣喜万分却也惭愧不已。因为,我没有为修筑共和国铁路尽过绵薄之力,哪怕当一颗铺路石。由于种种客观原因,我返城后,也没能从事与修筑铁路相关的职业。
此外,还有不尽的忧伤。因为,表哥没能参加通车盛典,尽管为了修筑这条“天路”,他付出的不止是几十年的光阴,更有几十年的梦想和为实现梦想所付出的青春、热血、智慧和无数次与家人相聚的天伦之乐。他没法参加通车盛典,是一个极其悲痛的原因:就在通车前一年,因多年积劳成疾,临近退休的他溘然长逝了。
在他的追悼会上,我深深地弓着腰、垂着头颅,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当领导致完悼词后,我冷不丁抢过麦克风,说了句“请允许我转述神奇天路对你这名普通建设者的深切致哀”,然后旁若无人极为投入地唱起了歌:
背上了行装扛起枪,
豪情满怀斗志昂扬。
毛主席挥手我前进,
奔向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打通昆仑千重山,又战东海万顷浪。
林海雪原铺新路,金沙江畔摆战场。
精心设计精心施工,
万里山河铺上铁路网……
唱到最后,我加了一个字:
万里山河铺上了铁路网,
万里山河铺上了铁路网,
万里山河铺上了铁路网……
所有悼亡者都跟着我一起唱起来,且反反复复唱着这一句。
再次谢谢叶老师的悉心阅读精心编按。问好,远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