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遗留下的松塔(小说)
王小贪上树不咋地,却特别特别地贪,到了后期,林场辖区内的矮树,上面只有三个五个的松塔也上。年轻时就这样,顶着雨还往山里钻呢,上一棵树,弄得浑身上下全湿透,林场人都管他叫“小贪”。这不,都下好几场雪了,家附近承包保护区的都收摊了,只剩下王小贪和个别几个财迷,顶着雪还往家划拉呢。刚又听说上面永丰林场那的保护区,最里面那个林班刚打过一茬,因山里太冷,住帐篷的外地人受不了都撤了,正寻思打电话联系谁前去发点财,恰好房后邻居二傻子珊珊来了,便忙让座,递烟。
二傻子个头不算高,却相当健硕,胳膊腿灵活得很,又不恐高,是全场子公认的上树王。
虽说是前后邻居,王小贪却从没和二傻子结过伴儿。老婆临去山下陪读时,再三嘱咐:千万别自己上山,临秋末尾了,万一出点事,都没个照应。也是王小贪到了“长出犄角反怕狼”的年龄,以为跟着二傻子去,他不希上的树,正适合自己,于是,爽快地答应了。谁知二傻子又说,你得开三轮车。
小贪一愣,忙说:“骑摩托多好,又方便,又不用火烤,想几点走就几点走,还能往山里骑骑。”二傻子干咳两声,说他弟弟两口子也跟着去。小贪知道他弟弟没摩托,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骂了句:“怨不得来找老子!”
前年,也是刚入冬,王小贪拉烧柴拉得正起劲,二傻子做木耳菌雇的出锅的,既嫌工资低,又嫌他事儿多,撂挑子不给干了。他涎皮赖脸找小贪,说了一大堆好话让救救急。小贪说:“你给人家加点钱,不就完了?偏让我帮你,柴禾就让人拉光了!”
道理谁都懂,二傻子却仍站着不走,直磨到小贪答应为止。帮他做完菌,雪已下得老厚,三轮车进不了山了。二傻子请小贪喝结束酒时,立逼着媳妇儿给小贪发工资,好大显示,一天多给五块钱。
小贪知道,一要工资,情就没了,再说这点破钱都不够拉一趟烧柴的价值!仰脸郑重地对二傻子说:“我也不是奔你这俩钱来的。这样吧,等我做时,你也帮我好了。”
二傻子忙说,一码归一码,唬着脸瞪媳妇儿。媳妇儿只能挣命地往小贪兜里塞。小贪知道二傻子媳妇儿特怕二傻子,不想难为二傻子媳妇儿,看着二傻子,抿嘴会心地一笑,也就没再推辞。
等轮到小贪做菌时,他的合作伙伴儿突然死了老人,因此,就去叫二傻子帮几天。二傻子却像吃了摇头丸,任小贪把天说塌下来,也没改初衷。
想起这些,小贪就不想跟他结伴了,偏偏左右邻居又没有去的,思之再三,还是难掩贪财的心。
第二天,起早先烧了一锅滚开的水,加三轮车里,然后做饭。吃完,二傻子兄弟及妯娌也到了。三个人轮番摇,摇了好几气,三轮车才腾腾腾地冒起了黑烟。突突了一会儿后,小贪开着去了十几里外的保护区。说说笑笑踏着薄薄的积雪,进了山里,小贪一看,这地方的树,和家平岗的差不多,能上去的占大部分。乐颠颠先选了棵矮墩的,结得比较多的,坐在树根腿上,绑好脚扎子刚要上,却见二傻子从里面折过来,一手拽着竹竿,一只手搂着挨着自己这棵,吹着口哨,像猴子一样,蹭蹭地就上去了。
小贪觉得奇怪,暗骂也没有离这么近上树的?再说他那棵树上也没几个呀!搂着树正犹疑着,突觉得树身一阵颤,嗖嗖嗖,塔子携裹着风声,从上面滚了下来。小贪赶紧抱住树干,低着头,怔在那里。好半天,没动静了,不由自主地惊呼道:“操,上这些年树,头一次遇见你这逼样的!”
二傻子哼哼着:“没有憋死的牛,只有愚死的汉……小曲儿好唱,唱好了那也难……”下了树,又上附近的一棵。
小贪气得鼻子歪歪着,对弯腰捡松塔的二傻子媳妇儿说:“看你家老头,真不知该怎样说你们好!”收拾起袋子,背起干粮兜子,转身去了对面的山头。气鼓鼓地上了一棵,在树尖上,发现远处一棵多的,足能打一袋子,心里一阵窃喜。可随即又想,都打过一遍了,应该是棵难上的,因为左右的都打了。但还是满怀期待慌张下了树,奔过去,果然是棵大粗的,还有些拧巴。小贪围着树,转了又转,搂着树,又比量半天,觉得难度实在太大,只好叹着气,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忽地迎过来两个人,前面的人穿着干净的中山装,不像是专门上树的,手里却拎着脚扎子。后面跟着的拎着袋子,拽根大半截竹竿,“行吗,这么高?这些年你光坐办公室了!”
“放心。弄点好过年吃。”
小贪顺着他们的眼光,一指:“你要上那棵?”
那个人似乎生怕被抢,扫了小贪一眼,脚步迈得更快了。小贪嘴角微微上翘,鼻子里轻哼,暗骂:“摔死你个骚鞑子。”扭头刚要走,还是忍不住喊了句:“那棵结得是多,可是太难上了,我都没敢,你好像也没上过树,千万别上。”那个人腔都没搭,迫不及待到树跟前就绑脚扎子。小贪讨了个没趣,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嘱咐说:“上面劈得太宽,就是你上去,你那个短竹竿,也够不多少下来,白浪费力气。”见那人仍是不语,也只好匆匆找树去上。
小贪又找棵矮墩的,上到树尖,从屁股后面摘下竹竿,刚要钩黄灿灿的松塔,忽听见哗啦啦一阵响,接着咚一声,心里道了一声该。只听树下那人喊:“咋整的,还没上到尖,竹竿就掉下来了?”
“竹竿子也挺沉,把裤别坠折了。”一阵脚扎子扎树的声音,“好不容易才爬上去,你赶紧挂我裤腰带上。”
“别说,你真挺厉害,这么粗,也能爬上去!”
又是一阵脚扎子扎树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声。
“操蛋了,脚扎子开了!这下可真操蛋了!”
“那咋办?能不能再坚持上两米,够到枝丫就好了。”
“还两米?动一下,恐怕就得掉下去!”
“那咋办?”
“……快……快去找刚才那个人,让他给我送根绳子上来,好歹我得下去。”
小贪心里恨,但人命关天,也不能袖手旁观,树上的塔子没打干净,就下了树,跟着来到树下,边解腰绳边看那骚鞑子像蛤蟆一样紧贴着树干,竹竿子在屁股后直逛悠,浑身抖个不住:“兄弟,快,快,我的腿要抽筋,手腕子也酸……”
由于树粗,骚鞑子仍合抱不过来,只一只脚能使上劲儿,眼看着要撑不住了。小贪倒佩服骚鞑子蛮有胆气。可是怎么递上去?从正面上,万一竹竿掉下来或那小子坚持不住,连自己一块砸下来,谁管?从背面根本也上不去。
只听身后催道:“兄弟,你赶紧上,把绳子递给他。”小贪一看,绳子已绑在自己竹竿子的钩子上。有些气愤地说:“刚才我转半天,都没敢上,你这伙计也太贪财!这……这也太难上了!”
那人见小贪搂着树,脸现难色,连忙说:“兄弟,救人要紧,求求你,赶紧上吧,你没看见他马上要撑不住了。”小贪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鼓起勇气,贴着树,像蛤蟆噔噔噔,爬了七八米高,站稳,接过竹竿子,一点一点地倒递上去。
那小子一把抓住绳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绕着树一抖,左手一把抓住绳头,用绳子搂抱着树,慢慢地往下出溜。下来后,嘶哈着又是揉手腕又是揉腿,站着那人说:“先赶紧感谢救命恩人吧!”那小子才双手合十,微点头说:“谢谢兄弟!兄弟贵姓?干什么的?”
小贪说了姓名,又说在林场做木耳。那小子说:“听说过华丽吗?我亲弟弟在那上班。”
“啊?你从那么远来?俺这用的锯末,多是从你那倒来的。”
“昨天,到你这五营局会朋友,朋友说和包山的是老铁,来捡点能拿回去。今早开车就上来了,谁想,也捡不到几个,就看见树上黄橙橙像大菠萝似的大松塔,唉……那兄弟以后用便宜锯末,尽管说,当哥哥的吱一声,弟弟马上给兄弟办到。”
“便宜倒不用,能优先就好。”小贪知道能先抢到就不错了。俩人互相留下电话号码。小贪心里算计,还不算吃亏,虽忙活半天,可解决了锯末这个大问题。于是说:“等会儿再聊,我得赶紧去捡松塔,别丢喽。”
最开始上的那两棵树的塔子,到底被人一个不剩,捡得干干净净。小贪没地方诉苦去,只能在心里骂,并安慰自己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傍黑,在山口又遇到那小子。那小子背着袋子,里面大约有一二十个松塔,只微点一下头,就跟着过去钻进吉普车。小贪想:这定是“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后面的跟班略多一点,有二三十个那样,却笑容满面,连连挥手。小贪在挥手的同时,突然想起搭他们的车先回家,怪冷的,干冻着干啥!左右跟前有同林场的,让他们告诉二傻子把车开回去就得了。连忙跑过去,说明来意。跟班小声说跟车主不熟,然后贴着耳朵告诉,他是跟上树那个人来的,示意小贪去跟那个人说去。小贪看着那小子就坐在副驾驶位置,牛逼哄哄的,就说算了。跟班轻拽了小贪一下,凑过去跟车主商量。车主不耐烦地直摆手,一叠声地说不行。跟班涨红了脸,直愣愣瞅着那小子,盼那小子能说句好话。那小子木然得没有表情,只好对小贪一吐舌头,摇了摇头,拍拍小贪的肩膀,上了车。小贪也歉意地笑笑,眼睁睁看着吉普车上了公路,一溜烟没了影。
等二傻子哼哼唧唧出来,上了三轮,失落的小贪,心里更像吞下个绿头大苍蝇,但还是忍不住问打了多少袋。
小贪在心里计算着得失,恨恨地骂:“出着力,搭着油,结果却拉来个强盗。如果强盗不抢,自己就不会离开,不离开,就遇不见那个无情的人,咋也能多打几袋。明天去他妈的吧,自己骑摩托来。”
拐过弯就要到家的时候,小贪看见公路上站个人,被夕阳染得通红,在急促地摆手,细看是那个跟班,一脸的狼狈,赶紧摘档,踩刹车,三轮车东拐一下,西拐一下,滑出去老远,才停下。那跟班追上来喊:“兄弟,快,快帮抬抬车,你救的那个上树的,还在下面压着呢!”
小贪心说该,但还是下三轮往回紧跑几步。吉普车不知道翻滚了几个个,在道下四轮朝天,玻璃碎一地,还有凌乱飞出去的松塔,静静地躺在雪草上,汽油刺鼻的气味仍在漫延。那小子正被压在车底下,幸好头在外面裸露着,旁边是装着松塔的丝袋子。车主跪趴在雪草上,呜呜拉拉地说着,扭身迎站起来。
跟班已下了路基,蹲下身喊:“再坚持坚持,你的救星又来救你了。”小贪也忙冲下路基,不由分说,站好位置,准备着要抬,只听后面的二傻子喊:“慢着,咱们是不是先意思意思?”说着,不停地搓着手指。
小贪一惊,心道:二傻子不愧是二傻子,满脑子赚钱的路子;自己傻了吧唧,白付出那么多,这无情的人一点表示都没有。也合该老天爷怒惩他!小贪的心思陡地转向了二傻子这边,扭转身站直了看满脸血污的车主,大毛领的皮夹克已划破个大三角口子,冲二傻子吼道:“钱是你爹?赶紧抬,先救人。”
“先给后抬。”二傻子一脸的严肃,没丝毫的妥协。
“给。指定给。”车主指着二傻子骂,“快点抬,妈的要是因为你耽误了,老子削死你。”
跟班也说:“你这人,张嘴钱钱的,你看你伙计,爬那么高的树救人,也没提钱!”
小贪想说:“当时没提,是我傻,现在有人提,岂能再错过机会。什么人什么对待,那小子和车主,天生就是无情义之人,能挤就得挤点。”
争执了半天,车主就是不掏钱,还骂骂咧咧,一点不把二傻子放在眼里。小贪虽没表态,但明显地站在二傻子这边。跟班掏出兜里仅有的一百块钱,欲递给二傻子,对着小贪说,抬出来,下面这个人有的是钱。那神情是让小贪跟二傻子说说。没等小贪张口,二傻子只是摇头。只听车底下噗的一声,随后雪地上一片殷红。
二傻子的脸,一下变成紫茄子色。
车主的骂声更响了。
跟班大声惊呼那个人的名字。
小贪蓦地心头一震,后悔不该听二傻子的,毕竟人命是第一位的啊!忙伸出手喊:“快,大家一起使劲!”
过后听说,到山下医院抢救半天,还是没抢救过来。医生说,哪怕再早送来十几分钟呢。
小贪自责起来,如果下去就抬,那小子肯定能保住命。可恨那个车主,不是大款也定是个当官的,既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不肯马上掏钱救同伴,光他妈瞎逼逼……
过了月余,小贪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自称是华丽的,说了一堆感谢的话,最后说,替死去的哥哥来还愿的,锯末已进场子,让去接去。
小贪连忙跑出屋去,心里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