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红尘】我们打工去(小说)
一
太阳在西边山顶上一跳,就扑嗵的一声沉到了大山的背后。
夜幕逐渐笼罩了金沙江大峡谷,村子里稀稀拉拉地亮起了灯光。江水滔滔,阵阵涛声。大峡谷在闷雷般的涛声中显得更加寂静,热浪炙人的暑气比白天略有收敛。
李二老爹哈哈笑着,送走了二牛家来看门户的一帮人,然后把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抱到院坝里,打开,坐在竹躺椅里没精打采地看起来。电视里尽是些穿得毕露且妖里妖气的狗男女在打广告。
“唉,这世道说变就变了。”干巴老头李二老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难怪现在的娃儿不听老人的话,大姑娘家的不害臊不脸红,偏要自己找婆家!”
李二老爹一想起女儿菊儿的事就头疼,心中一片无奈的伤感和忧愁:女大不由爹啊!心中酸酸的,说不出是啥滋味,就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
“爹,咋不看电视呀?”菊儿站在他后面轻声地问。
李二老爹听了,又顺从地无可奈何地打开电视,心事重重地躺在竹躺椅中,仰头眯着双眼,盯着那玉盘似的月亮,心中带股慈父般的怨气,自忖道:“你翅膀硬了,爹管不了你啦。”他心中有气,却没法向自己的宝贝女儿发火。
“爹,我出去啦。”菊儿还是站在他的后面细声细气地说。那声音在李二老爹听来很像菊儿早死的妈年轻时的声音,也是这么的柔声柔气。
“嗯。”李二老爹应了一声,又叮嘱菊儿说,“早点回来呀。”
“爹,你就放心吧,我这么大了还不知道啊?”菊儿脆生生地略有不悦地说着,就轻手轻脚闪出大门去了,身后只落下一串串“踏踏”声。
“啪!”李二老爹关掉电视,对着朦胧的夜空自言自语:“知道!知道!你翅膀硬了,我这糟老头子管不了你啦!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姨家二牛哪点儿不好?唉!你咋偏就喜欢那金强呢?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啊!我咋好意思对你二姨说啊?!”
这个时候,金强在村子南头泊船只的河湾处,借着明晃晃的月光放老钓,放完就一屁股坐在一块青白相间的石头上,双脚伸进凉幽幽的江水中,享受着江水慢慢泛上来的那份凉爽。
金强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干着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白天上复式班和学生们忙得七荤八素的,晚上就溜达到这里来支老钓消遣。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都说他是个大傻冒,对他为一个月挣四五十块钱而不屑一顾。
可大家公认的金凤凰菊儿却和金强打得火热,暗地里眉来眼去的搞对象,这让大家眼红,都为李二老爹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叹息:“一朵好花插在牛屎上!”
菊儿和金强眼看就要花好月圆,斜刺里却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金强还没来得及上门提亲看门户,二牛家却仗着姨娘亲,鸣锣开道,请了媒人前来看门户,花言巧语说得李二老爹心里热呼呼的。这个时候,金强还蒙在鼓里。
“谁?”金强对着前面三米来远的一条黑影咋了一声,前面就传来了女孩子的笑声。
“菊儿!”金强踏着柔美的月光在沙滩上飞跑起来,扬起的河沙直往他的后背落。
菊儿也提着裙子迎面向他奔来。两人都喘着气,拥抱在一起,像分别很久的恋人,呼吸急促,听得见相互的心跳声。四周似乎更寂静了!
突然,菊儿猛地用力推开金强。她想起今天二姨家请媒人来看门户的事,便隐约有了棒打鸳鸯的感觉,但她铁了心,她要自己主宰自己的爱情,她板着面孔,严肃地问金强:“金强哥,你说句心里话,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呀!”金强嗫嚅着说。
“哪你咋还不请媒人来我家看门户?”菊儿停了停,索性红着脸将今天二牛家请媒人来看门户的事对金强挑明了。
“哪个二牛?”金强着急地问。
“我二姨家二牛。”菊儿伸指头在金强的额头戳了一下,说,“他还比我小三岁呢。何况,他还是我的亲血表弟呀!”
“亲上加亲嘛。好!女大三,抱金砖。”金强故意逗弄菊儿说,心中却直骂自己窝囊废。
“放你妈的狗屁!”菊儿不知所措,竟没想到自己钟情的人会说出如此话来,火了,伸手啪啪给了金强两记响亮的耳光。菊儿手掌儿火焦火辣地疼,一屁股跌坐在河滩上,哭了。“好你个没心肝的混帐!”
金强偷鸡不着倒蚀一把米,满脸尴尬,脸儿火烫一般咀咀作响,慌了手脚,只一个劲儿的反复说着一句自责的话:“菊儿,我是说着玩儿的嘛;菊儿,我是说着玩儿的嘛;……”
江水滔滔,月光溶溶。菊儿偎依在金强的怀里,四周一片肃穆恬静。打菊儿记得话起,村子就是这一排排歪歪扭扭的土掌房,十多年了也没有太大的变化,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村里通了电,点上了电灯,安装了电视,才打破了日暮而息、日出而耕的习惯,村中便有几个不安份的后生悄然出走,到山外打工去了。村子最东头的香女就是金古村最早到山外打工的一员,同时,她还是村里到山外打工的第一位女孩儿。这香女其实也在心中暗暗地爱着金强,但她知道她在爱得热火朝天的金强与菊儿这对恋人中间是不可能找到她的一席之地的,为此,香女就把对金强的爱,深深地埋在心底,而让这爱永远也甭想从黑暗的深渊中,有蹦跳到阳光灿烂地照耀着的肥沃土地里,而生机勃勃地开花结果的机会。
虽说世道变了,金古村也不再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但对于婚姻大事,照旧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照旧要经历“看门户——踩门户——定婚——结婚”四步曲……想到此,莫名的激动和失落便悄然掠过菊儿心头。她怔怔地望着倾泻直下的江水……忽然,菊儿瞪大了眼睛说:“金强哥,干脆我俩也像香女他们一样到山外打工,省得搞对象谈恋爱也要受父母的约束,你看电视上两个人在大街上手挽手的走来走去,多让人羡慕。”
“其实我早就想出去闯荡闯荡,也长长见识,见见世面,天天在这大山里,心里也着实憋得慌。”金强不失时机地亲了菊儿一口,停了停,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菊儿,但我怎么忍心离开那些天真活泼的孩子?你想,我一走,他们上哪念书呢?孩子们再不念书,将来就……”
“哪咱俩的事咋办?”菊儿焦急地问。
“你说你爹疼你吗?”金强反问道。
“这还用说。”菊儿说,“我妈死得早,我爹不疼我,这辈子你去哪里说媳妇。”
“这就对了。只要你爹疼你,他就会答应把你嫁给我。其实,这事弄到这份上,也怪我没有给李二老爹挑明。等几天,我也请个媒人到你家看门户,好好做做他老人家的思想工作。再让他老人家把你二姨家二牛给退了,不就行了吗?”金强胸有成竹地说。
“哼!想不到你也这么俗气!”菊儿一听说媒人就来气,她心直口快地说,“两个人搞对象谈恋爱,还要找个媒人插在中间,你就不嫌别扭呀?亏你还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呢。”
“哪你叫我咋办?”
“你没有嘴呀?”菊儿一下子也发觉自己太过份了一点儿,就改换了语气说,“只要你说了,我爹再不答应,又请媒人也不迟嘛。”
“好!那我明天就跟你爹谈谈瞧。”
“好!好你妈的X!”不知咋的,菊儿又来了火,她一想起白天二牛家来看门户的事就愤愤然,怒火中烧,但又不能向从小就疼她惯她的父亲发泄,这会儿就全泼向了金强。菊儿压压火气,接着道。“如果我爹始终不答应,我俩就外出打工。你敢吗?傻大冒,到时你就甭再提你那帮学生了。”
金强张了张嘴,脸儿都红了,他什么也没说,心中很不是滋味,手里似乎有一只烫手的洋芋。他一会儿想着那帮学生,一会儿想着眼下这烦人的事,一心想事业爱情双丰收的他似乎就看见无数张嘲讽的嘴在对他嘀咕:“哼!傻大冒,咋样?连自己的女人都守不住,你裤裆里还夹着一砣肉吗?”
美丽的夜在一片月光中,朦朦胧胧;金沙江如雷似鼓。这夜景这涛声,让一对恋人想哭却始终弄不出哭声。
二
早上九点来钟,大峡谷在阳光灿烂中热浪逐渐高涨。赤脚光背只穿了条蓝色短裤的金强收完昨晚支的老钓,远远地看见李二老爹驾着小船从南归来。
于是,金强就坐在一块青白相间的石头上等李二老爹,他要趁着这美丽的早晨将他与菊儿的事向李二老爹挑明。李二老爹的小木船驶进河湾。金强赶紧站起来,并恭敬地向李二老爹问好:“您好!李二爹。”
“好你个屁!金强,帮我把船绳拴在船桩上!”李二老爹话音刚落,“嗖!”的一声响,一根倒白不黄的船绳就从李二老爹的手里飞到了沙滩上。那船绳弯弯曲曲,像一条蛇躺在了沙滩上。
待金强拴好船绳,李二老爹却提着一串胡子鱼,已经上了岸,没一点儿对金强说句话的意思。金强只好硬了头皮,紧跟两步,赶上李二老爹,无话找话,声音打着颤,脸红红的,说:“李二爹好福气。我……我……”
“我什么呀?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李二老爹猜着了金强的心思,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怎能容许年轻人胆大妄为自个儿搞对象谈恋爱,何况这金强还是勾了他的女儿呢?所以他老人家就气愤地说,“金强,我爱把菊儿嫁给谁就嫁给谁。这事还能不到你操心。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再敢勾引我家菊儿,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金强似五雷轰顶,愣在那里,心咚咚地跳,额间浸出一层紫汗,不知所措,只呆呆地看着李二老爹高一脚低一脚地朝村子里走去,而望洋兴叹。
“爹,这么快就回来啦。”菊儿正在摆桌子。看上去菊儿挺高兴,脸上漾着些许笑意,全没了昨天二牛家来看门户的不快。不知又要耍什么滑头,莫不是昨晚和金强串通好了来算计他,李二老爹心里想。菊儿似乎在讨好他,给他做了满桌子好吃的。转而一想,也许菊儿想通了,同意嫁给二牛呢。女孩子的脸皮本来就薄嘛。李二老爹又有点悠哉乐哉起来。呵,是该老头子享福了。二姨家二牛,亲上加亲,好!菊儿大二牛三岁,正合着女大三抱金砖的古话呢,好!
吃饭时,菊儿低头扒饭,不时瞄一眼她爹。李二老爹看在眼里,心中乐开了花。
金沙江酸菜鱼,青椒炒肉丝,盘海蛋,还有瓶泸州二曲。李二老爹觉得胃口特别好。
“爹,跟你说个事。”饭吃到半晌,菊儿说话了。
“啥?”正在兴头上的李二老爹忙“咕咚”一声吞下嘴里含着的酒,心花怒放地说,“想通了就好,嫁给二牛,你二姨还会亏待你不成?”
“不,不是……”菊儿望了她爹一眼,像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吱吱唔唔地说,“爹,二牛,二牛……也行。但,我——我,我想在这……之前去山外打工。”
“啥子?去打工?”李二老爹惊呆了,但他马上就明白菊儿用打工来威胁他。哼!真是和金强串通好了,没门!自古以来,世上哪有没媒妁之言的婚姻?新社会再咋样,总不能连老祖宗的规矩也不要嘛!一个大姑娘家自己找对象谈恋爱,不脸红不害臊,还变着法儿来算计当爹的,不行!不能由着她的马儿跑,都怪自己平时惯着她,这不,现在就爬到老头子脑壳上屙屎撒尿了。李二老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掣着筷子很快地挥了一下,横眉毛鼓眼睛地吼道。“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爹,你发啥子火?”菊儿鼓足勇气,脸上强挂着笑,眼里却流出了泪水,硬硬咽咽地说,“这不是和你商量吗?瞧你那样子,像要吃人似的,就是让你打,你也下不了手,就更甭说打断腿呢。”
“得啦,得啦!你不喜欢二牛你就直说,甭拿打工来算计你爹。”李二老爹看见菊儿流泪心就软了,也觉得自己口气重了些,缓缓又道,“俗话说,知女莫如父。我知道你看上了金强。可你二姨家叫我咋办?”
“我谁也不嫁!我就是要去打工!省得你不好办!”菊儿放下饭碗,气嘟嘟的,站起身,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心烦意乱地躺在床上,嘤嘤地哭泣。
哎!一顿饭不欢而散!
李二老爹还真怕菊儿去山外打工,那乱七八糟的地方是女孩子去得的吗?
三年前,一个广东老板来村里专招女工,说是去享福,看看门,做做饭,一个月八百元!去了两个却遭人贩子给卖在了江西。再说,村子最东头的香女,多乖多懂事的一个好闺女,到山外才打了几年工,就变得让人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脚穿高跟鞋,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两片屁股瓣儿甩得溜圆,活生生一只骚母狗,一点儿稳重的影子都没了!最可恨的是:那不要脸的竟敢把拖到屁股臀儿那又黑又亮又美丽的秀发,活活给剪了,烫他妈个鸟窝似的圈圈头,有时还手里夹根纸烟,嘴巴儿里像个男人似的吞云吐雾,颇似电视里的浪荡娘们儿;都说,那婊子在城里当了什么经理,手里管着二十几号人,一个月能挣一两千块……哄谁呢?
唉!李二老爹百思不得其解,心口儿痛痛的,觉得对不起早死的妻子,浑然不觉间,他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狗窝,现在关键是想办法打消菊儿要去打工的念头。李二老爹心里清楚,这孩子有时说着说着就会当真,就拿读书来说吧,他说:菊儿,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啥?读个小学算啦。菊儿接连点点头,干脆连四年级都不读了。过两年可就变了,整天唠叼着要念书,弄得老头子招架不住,又让她读,可她读完小学又念初中,苦得李二老爹背脊都蜷成一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