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北飞的雏雁(散文) ——下乡记
北飞的雏雁
——下乡记
(一)初来乍到
我的新家
1969年初,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我和姐姐也被卷入其中。虽然只上了一年初中,但仍属于有知识的青年,必须到乡下去接受改造。
到哪里去好呢?家庭会议商量的结果是,回山东老家。说不定一辈子待在乡下呢?如果这样,还是叶落归根为好。可是爸妈都出生于“官宦”家庭,农村没有亲朋,怎么办呢?当时有一条政策叫“投亲靠友”,于是,我们投靠了郭汉君姐弟(汉君的姐姐家在山东农村),和他们一起,到山东乡下去。
姐姐和汉君姐弟作为先头部队,1月就去了。妈妈说山东太冷,要我暖和点再去。于是,1969年阳春3月,我踏上了前往山东的路。
绿皮火车半夜时分到达益都站(我要去的尧沟公社,因为车站太小,快车不停)。虽然值班室里生着小小的火炉,可一个人坐在行李箱上,我还是觉得特别的冷也特别的想家。值班的老爷爷告诉我,他家离我们村很近。终于,在天蒙蒙亮时,我们搭上了前往尧沟的慢车。
郭馥她们住在哪呢?下了火车,我提着沉重的旅行袋,挎着装满杂物的大包,焦急的站在路口四处张望。
寒风凛冽中,雪花飘飞的村庄笼罩着薄薄的炊烟。
过了不一会儿,有几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朝我跑了过来,她们仔细地端详着我。有个小姑娘说,“你是郭锋儿吧?(我的原名“馤”字很多人不认识,曾不止一次被唸作“郭香渴”,加之文革破旧立新,就改“馤”为“锋”。山东人说话带儿化音,因此有了郭锋儿之名)你姐姐说你这几天要来,我们天天在这儿等着呢”。还有的说,“郭馥说你会跳舞,你要教我们跳舞啊”!小姑娘们一口浓重的山东腔,虽不能完全听懂,但还是能猜出个大概。她们不由分说的抢过我的包,前呼后拥的领着我来到了新“家”。
这是一间土砌的农村小院,很小也很破旧。推开贴着春联的咿呀作响的木门,迎面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的右边有三间小屋。“郭锋儿来了”!小姑娘们大声嚷嚷着把我领进了西屋。刚跨进屋门,就见灰头土脸的姐姐一下子从床上蹦了下来,搂着我嘘寒问暖又蹦又跳。我们正在那儿高兴呢,姐姐突然推了我一把说,“快不要哭了”!什么情况?姐姐大笑,指着门外的乡亲们说,他们可能把你的笑声听成哭声了,以为我们在抱头痛哭呢!
我开始环顾新家。小小的土屋里放着一张斑驳陆离的古老的大木床,床上铺着满是灰尘的绒毯。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摆着一张瘸腿桌子。门后是一个装满了地瓜干(即红苕干,这是他们的主食)的大囤子,整个屋里弥漫着浓重的地瓜干味。这,就是我的新家。
民以食为天
民以食为天,来到山东农村,首先要解决的是吃饭问题。
刚下乡时,我们有6个月的国家供应粮,主要是面粉,也有少部分玉米。那时我们忙着与天奋斗,适应从未见过更没做过的农活。每天收工回来总是累得筋疲力尽,往往胡乱烧把柴火,煮上一大锅面疙瘩就算一顿饭。每当我们做饭的时候,总有老乡在一旁看热闹:啧啧,面粉这样吃多糟蹋呀,得掺上地瓜面烙饼!地瓜面里加上点玉米面,做的窝头才好吃哪!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些都是金玉良言。
半年的官粮很快就吃完了,我们不得不学着吃地瓜干。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山东农村的主食就是地瓜干(地瓜就是红苕)。由于小麦种得少收成低,而且主要用来交公粮了,所以吃白面是很奢侈的事,只有在割麦、打场以及过春节等喜庆日子才可以吃到白面。
地瓜干的主要吃法是做窝头(山东叫耙古)和摊煎饼。
晒干了的地瓜干看起来是白的,但磨了粉做成耙古就成了黑色还很粘手,吃起来苦中带甜还有一股怪怪的味。做耙古很简单,但耙古确实不好吃,所以我们只要来得及,就用地瓜面摊煎饼吃。
摊煎饼有很复杂的程序。先要把地瓜干磨成粉装在布袋里用水浸泡,泡出很多黑水后再把地瓜面压干,这叫煎饼糊。然后支好鏊子准备柴火。鏊子是用生铁压制的,圆形,中心稍凸,下面有三个矮矮的脚,每个脚下要垫上小砖头。还要准备好篾片和“油搭拉”,就是用很多层布缝制的浸满了油的布垫子。
准备工作就绪后,先把玉米秸、麦秸或树叶子点燃,用烧火棍把燃烧的柴火慢慢推到鏊子底下。等鏊子烧热了,再从油壶里滴几滴油,用油搭拉在鏊子上抹匀,然后抱起沥干了的煎饼糊,往已经烧热的鏊子上一圈圈地滚,最后用篾片把滚好的煎饼糊均匀的摊在鏊子面上。当煎饼糊的边角翘起来的时候,就可以把整张煎饼揭下来了。
摊煎饼确实是个技术活,而且烟雾缭绕又热又累。但是,民以食为天,饭总得有人做呀,何况地瓜干只有用来做煎饼才好吃一些。所以,郭馥和汉君迎难而上勤学苦练,慢慢掌握了摊煎饼的技术。每当她们摊煎饼时,我就自告奋勇的打下手:把揭下来的煎饼放到簸箩里去。这时,那些摊破了的煎饼渣就成了我的最爱。煎饼渣可真香啊,又薄又脆还有股火烤的香味,所以,往往在打下手时我的肚子就填饱了。
摊煎饼实在太费事。所以,只要铺开煎饼摊子,我们就要摊上一大簸箩,足够吃一个星期的。但煎饼怕潮,放上一两天,香味就荡然无存,而且吃起来又皮又绵,嚼起来也很费劲。这时候就必需有下饭菜了。山东老乡一般是用大葱来就煎饼吃,我们吃不惯大葱,就用咸萝卜来当下饭菜。咸萝卜就腌在院里那没盖的大缸中。时间久了,缸上常起些白花,有时还会有蛆,但是那会儿也顾不了这许多,捞出来洗洗就吃。
但是,总不能每顿都吃咸菜吧,得有点蔬菜。
队里分给我们一小块自留地可以种菜,但每天上工太累,根本不想种菜,自留地就这样一直荒着。直到有一天,队里种白菜剩了些种子,乡亲们自作主张,把种子播到我们那块地里。后来,居然疯长出了一地的小白菜。于是我们开始顿顿吃小白菜,实在吃不完的,就由汉君弟弟推到集上去卖。好像是一毛钱四斤,还卖了好几块钱呢。
后来,家里开始给我们寄钱买菜(爸爸说,这是读农业大学交的学费。他很乐观,就连我们的五好社员奖状和公社的表扬信,他都端端正正的贴在书房的墙上)。我们四个人的钱都由汉君统一记账掌管,每月底结算开支。
要买菜做饭,加上洗衣服等杂事儿,每次就得有人留守半天。半天留守中,最恼火的事儿就是做饭。
山东农村做饭是烧玉米秸、麦秸,烧这些东西必须有风箱辅助吹风。用风箱做饭的时候,人要坐在很大的土灶前面,左手拉风箱,右手不断往灶里添柴火,在烟雾缭绕中还要抬头看锅里的东西。慢慢地,我们都练就了一心三用的本领。
我刚开始做饭时,只会蒸耙古和烧玉米面糊糊。后来慢慢学到了一些做饭的高招,其中最拿手的是炒芸豆(即四季豆)貼锅饼:先在大铁锅里放上油盐炒一下芸豆,然后加上点酱油和水,再把和好的地瓜面一块一块的贴在锅边,盖上锅盖后就开始拉风箱。当然,拉风箱也是有讲究的,要用力均匀、不急不慢,一下紧跟一下的拉。随着吧嗒吧嗒的风箱声,不一会,就能听到锅里发出的滋滋声,这时候打开锅盖,只见芸豆烧得糯糯的,贴在锅边的地瓜面饼上有一层薄薄的锅盔,还浸透了浓浓的芸豆香味,吃起来真是又香又糯,回味绵长啊。
每天都吃地瓜干,实在很想吃点细粮。一天收工后,我揣着爸妈寄来的全国粮票,来到村里的小饭店,这里的馒头我已经垂涎很久了。捧着热乎乎的馒头,我一溜小跑回到家里,赶快叫来姐姐,我们迫不及待地关上了门,悄悄的享受起了美味佳肴。这馒头怎么这样香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吃这样好看的小米面馒头!我们生怕把难得的馒头吃完了,就一口一口的细嚼慢咽,享受着馒头滑入喉咙时那细嫩香甜的感觉。
现在,我们每天都吃着大米白面,还有鱼肉蛋奶,可是,我却再也没有享受到当年吃馒头时那种别样的幸福。
小河流水清凉凉
到农村后,洗衣服也成了大事。
山东农村没有自来水,要从井里打水来洗衣服,这也是个技术活。先要用井绳(一种很粗的麻绳)上的钩子勾住铁皮水桶,然后两只脚叉开站在井边,弯着腰,慢慢的抓着井绳把水桶往井里放。老乡告诉过我们,打井水要做到“一抖一松一提”:一抖就是快速的抖一下井绳,让水桶能够大幅度的倾斜,水才能进来;一松就是把井绳松一下,让水进到桶里;咚的一声,水满了就“一提”,两只手要迅速的往上拉井绳,把满桶的水提上来。这六字要领必须连贯,一气呵成。可是我一上井台,看着井下深不见底的水就心里发虚,经常在第一步“抖”的时候,井绳上的钩子就掉下来了,大铁桶就在深深的井里摇曳。这时就得苦等,一直等到有人来打水了,才去麻烦别人帮着捞水桶。当然,我也有气定神闲心态稳定的时候,这时可以进行到第二步,“松”一下井绳让水进到桶里,但充其量也只能进到半桶水,然后歪歪斜斜的两手抓着扁担(北方的扁担是圆的,很不好用)把水“挑”回去。
打水是如此之困难,洗衣服时就格外的珍惜水,换洗被褥那就更不敢想了。
但是又必须换洗被褥。山东农村风沙大,每天收工回来,身上鞋里全是泥沙,又没有条件经常洗澡(我和姐姐曾在收工之后,带着一身的泥沙,穿着衣服跳到小河沟里去搓身上的泥巴),被褥脏得已经没有本色。加之跳蚤横行:我们那张古老的箱式大木床里不知藏了多少跳蚤,晚上经常会被跳蚤咬醒,身上抠得到处都是疙瘩。有一次实在太痒了,我们甚至半夜起来拿起农药就往身上抹。
一定要消灭跳蚤(说来好笑,我至今不知跳蚤长什么样)!我们开始往床上各个角落喷洒农药,并决定要清洗被褥。
打井水来洗被褥吗?这也太不现实了。正好,小伙伴郭永凤约我到大旦河去洗衣服。到河里洗衣服?这还是第一次呢,很有新鲜感!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郭永凤一起,推着满满一小车拆下来的床单被套,向大旦河进发了。
大旦河是一条不大的小河,河水很清,潺潺的流水旁是长满青草的小土坡。我们赶到时,已经有不少姑娘媳妇在河里洗衣服了。只见她们高高的挽着裤腿,赤着脚在河里使劲的踩着衣服,旁边的土坡上还晾着不少洗好的衣服呢。哦,原来可以这样洗衣服呀!我太兴奋了,赶快脱掉鞋子,挽起裤腿就跳下水去。初夏的河水还有点凉,河里的石头也有点硌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被套垫在脚下就跳了上去。双脚浸在久违的流动的清水中,那种感觉简直太舒服了。暖风拂面,流水潺潺,无需在井里小心翼翼的打水,不用歪歪扭扭一担一担的往回挑水,只要双脚踩水就可以洗出干净的衣服,这是多么惬意的事儿啊!黑乎乎的脏水从我们脚下汨汨的流出,我越踩越有劲,慢慢的,脚下踩出的水开始变清亮了……。我和郭永凤一起,抱着洗好的被套到河边去使劲拧干,再把它铺在青青的小土坡上。
初夏的山东,风大太阳也大。铺在河边的被单就像一面面五色的彩旗随风起伏,散发着阵阵太阳的芳香。我们躺在长满青草的土坡上晒着太阳,一边聊天,一边欣赏着我们的五色彩旗。不一会,被单全都晒干了。
还得赶回去做饭呢。我们齐心协力,叠好了散发着芳香的床单被套。我推着小车边走边想,今天再也不会被跳蚤骚扰了!
(二)农耕轶事
我为什么不出汗
北方农村的重要农活之一是播种。在正常情况下,这是由大牲畜拉犁完成的。可是我们生产队太穷,虽然有一头骡子一匹马,但需要它们干的活太多,再加上也舍不得让它们太累(万一累坏了队里还没钱给它们看病呢)。因此,播种拉犁的重担就落在了人的肩上。
这种用人来拉犁的农活叫拉耧(耧是一种粗笨的用来耕地的铁犁,早在战国时期就发明了),是当地最累的农活之一。拉耧时,后面要一个人掌犁,犁上的耧斗里放着麦子苞米等植物种子,前面至少要两人以上来拉着铁犁播种。我们队由谁来拉耧呢?由于青壮年劳力太少,作为队里仅有的两个知青(汉君和她弟弟在另一个生产队),我们需要在广阔天地大炼红心,和贫下中农同甘苦共命运,因此,我和姐姐主动请缨,抢到了这个任务。
我们学着老乡的样子,肩上背着一根粗粗的绳子,拉着铁犁往前走。铁犁很重,我和姐姐低着头弓着腰,两眼直直的看着地面,使出全身力气朝前蹬……。终于,一趟长长的地播种完了,我们累得眼冒金花直喘粗气。
这时,旁边歇气的社员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有人说“哎哟,看郭馥好卖力气,衣服背后都被汗打湿了,这个小的精灵得很,背上一点汗也没有”。我听出来了,他是在说我偷懒哪,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明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呀。
下一个回合的拉耧又开始了,这次我用的劲更大,肩上的绳子绷得噗噗直响,我心想,叫你看看我使劲没有?可是,尽管这样,我出的汗仍然很少,衣服还是没有打湿,还是有人在背后议论……我真是百口莫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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