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的，我哄你做盛？”哥哥愣子说了这么句，略微停了一下又接着说：“要不是的话，二楞尔格都快三十的人了，妈妈咋价不张罗着给他娶媳妇？你看我尔格都成家有娃了，就他还憨溜溜地打着光棍，妈妈却一点都不急。”
　　 “噢，难怪哩……”二楞听见哥嫂的这些话，虽然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心里不免产生出一团疑惑。
　　 他赶回县医院后，有好多次都想问问妈妈，自己是不是如哥哥愣子说的那样，自己只是一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但看见妈妈那被病折磨得疼痛样子，话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咽了回去。因为，他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影响他们受到任何伤害，尤其是病重的妈妈，更不能因此而伤心流泪，使病情恶化，所以，他在医院里，仍和往日一样伺候着妈妈。
　　 时至今日，二楞的心里仍然是疑团重重。自从妈妈住进医院的几个月来，哥哥只仅仅出了五百块钱，还在今天要了回去，其它的费用都是自己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借来的。虽说自己对哥哥说的话不相信，但又不能不叫自己想想这些年来的一切事情。因此，熬煎、痛苦、疑惑……等等，像无数把无形的利剑尖刀，时时刻刻都在刺着他的心，叫他难以平静，更叫他的身心负荷加重，使他显得一天比一天憔悴了起来。
　　 二楞心里很清楚，自己虽然只念了小学四年级，但在念书的时候，每学期都得奖，让村里的大人小孩都羡慕和夸不绝口，可在自己要上五年级的时候，父亲病逝，本就贫穷的家里更加穷困了，为此，母亲就狠心地把二楞的学给停了，让还尚小的二楞和她一起，从早到晚、东山日头背到西山地在地里以原始的方式劳作，使二楞的双手被䦆把磨烂再磨好，并磨起厚厚的茧子。一张肌瘦的小脸膛也被太阳晒黑烤焦，脊背上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尽管如此的苦不堪言，但强硬的二楞从没有叫过一声苦。为这，妈妈虽也曾偷偷地流过心疼二楞的泪水，但平日里也曾对二楞打骂过不少，即使二楞没有做盛错事，妈妈也会大发脾气地打骂二楞，二楞只能委屈地挨着身心的疼痛。时日久了，二楞也就把这所有的一切都忘在了脑后，总认为是妈妈恨自己不成器，时刻在教自己如何做人。
　　 有时候，妈妈也许觉得自己有些苛刻，于心不安地说：“二楞，不是妈妈心狠，不让你念书，是咱家太穷了，你大早早地撇下咱们母子几个就走了，你哥念书能行，又快要高中毕业了，妈妈一个人实在是照顾不过来了，才不得不让你回来帮妈妈……”
　　 “我晓得哩，妈。”
　　 “你能懂得就好，等你哥念完书考不上学了，我和你哥再供你和弟弟妹妹俩念书。”
　　 然而，谁能想到，哥哥愣子没有如妈妈的心愿，没有考上大学，却回家务了农。妈妈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苦极了，总是一个人在唉声叹气地说自己命苦，不过，心里还是想让二楞去念书，就和大儿子愣子商量说：“尔格你没考上学，回家受了苦，就叫二楞去念书吧，保不准二楞能念成哩。”
　　 愣子摆了摆手，说：“我看算了，念也是白念，尔格就是念成了书，没有关系后门，照样得回家来受苦。”
　　 “就算这样，咱也得叫二楞念完中学吧。”妈妈说完，看着愣子。愣子接过妈妈的话说：“要供你自己供吧，我是没本事供他念书的。再说了，我和丽丽说好了，明年正月里结婚。”
　　 母子俩商量来商量去，直到开学了，还没有定下让二楞去上学念书的事情，因此，二楞也就与念书无缘了。到愣子毕业后的第二年正月，愣子就与他上高中时谈下的对象胡丽丽俩人在众亲戚及全村人的见证下，在吹鼓手的唢呐声与鼓乐声中结婚了。俩人结婚没多久，愣子便在胡丽丽的鼓动下，与妈妈及弟弟、妹妹们分了家。
　　 分家时，哥哥愣子没有带一分钱的帐债，家里所有的旧账新债全留给了母亲和二楞来还了，尽管二楞心中有些不满，但碍于妈妈是一家之主，自己没有说话的份儿，只能忍着委屈和妈妈一起，一边营务着庄稼，一边为还清债务不是奔忙着挖药材，就是就近揽些零工赚些钱来还帐。
　　 时光在流逝，岁月也在忙碌中飞逝，一年，两年……几年转眼过去了，二楞也在苦难磨砺中长大了，便让年老体弱又小病不断的妈妈歇在家里，不准上地干活了，地里的一切活计都由自己一人承担了起来。当然，弟弟和妹妹仍由二楞供着上学，使二楞苦苦地在黄土疙瘩里挣命掏挖着。
　　 哥哥愣子见妈妈不上地干活了，就将一对儿女扔给妈妈来照看。妈妈也很乐意照看俩个孙子孙女，一天价起来，既要做家务又照看俩个幼小的孙子孙女，还捎带着给愣子家做饭，虽说不上地干活了，可在家里忙前忙后也不轻松，似乎比在地里干一天活还要熬累。就这样劳累，还不时地要忍受愣子那粗声粗气的吼叫，更要承受嫂子那仇视般恶毒的眼光，甚至是恶言秽语的咒骂。妈妈只能忍气吞声，气得吃不下饭，时日长了，就生了病，而且病情逐渐地加重了。对此，二楞就想和哥嫂去评理，妈妈总是想息事宁人，劝二楞说：“二楞啊，妈我老了，是要死的人了，没盛可怕的了。可你还小又没婆姨，就不要惹事，让妈妈我着气不说，还有损你的名声。你嫂子骂我，妈妈能咽下这口气，你就咽不下嘛。尔格的儿子有了婆姨盛都由着婆姨，儿媳打骂婆婆的还少啊？忍着吧，盛时你也娶了婆姨，妈妈就不管你了。”
　　 “那你说就这么便宜了他们啊，妈。我真不明白，我哥以前还不是这样的，咋价娶了婆姨后就变了啊，真是白眼狼。”二楞把这话说了多少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了。每一回，都是让妈妈拦住没能和哥嫂理论过，这就是“太多的宽容别人，就是对自己的残忍”这话最好的印证。
　　 起初，嫂子虐待妈妈的事情只是三月或五月才发生一回，渐渐的，就发展到半月二十天就有一回，后来竟然是隔三差五地就无故大骂妈妈一回，直到发生痛打妈妈的事情来。二楞越想越气，越想越恨，越想越觉得妈妈太软弱了，连自己也是软弱无能。二楞想到这里，两手像和自己过不去一般，左右开弓，狠狠地搧了自己几个耳光后，双手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声泣泪。
　　 “噢，二楞，你咋得啦？”
　　 “嗯，嗯，没盛。”二楞听见问话，一个愣怔从痛苦中回过神来，擦掉眼泪，说着站起身来，缓缓地舒了口气，接着又说，“嗯，叶儿姐，麻烦你先招呼阵儿我妈，我有事出去一下。”
　　 叶儿应了声说：“那你快点回来，就快到吃饭的时候了。”
　　 二楞点了点头，没有言传，出了病房的门，在医院后院那片花园的角落里，点燃着香草在地上，又点燃了纸钱，点洒了酒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地向上苍祷告着：“救苦救难、除魔安邪的菩萨和众位神灵，求求你们大发慈悲，保佑我妈的病尽快好起来，早日恢复康复。只要我妈的病能够好利索了，我宁愿自折阳寿！”他这样说一句，嗑一个头，样子十分的虔诚，好不让人见了都感动得落泪……
　　
　　 又一个月过去了，妈妈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不断地恶化起来。
　　 这天，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儿风，沉重的几乎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晌午时分，天更阴沉了，阴沉得叫人害怕，叫人毛骨悚然。妈妈终于在这阴沉的天气里没有缓过气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妈啊——妈妈——”
　　 撕心裂肺，痛苦欲绝的哭叫声，像空中突然响起炸雷般划破医院的上空和各个角落。“哦，哭声是住院部二楼传出来的。”“听说那个病人是个老婆子，从去年腊月二十几住进医院来，到尔格都有五个来月了。”“噢，住了这么长时间啊？”“就是啊，可怜见的，大概花了有几万块钱了吧，可人还是……”
　　 对于住院部里的所有病人家属及护理人员的这些议论，二楞根本不晓得，只是一个劲地痛哭流泣着：“妈呀，你咋么忍心撇下我、我和弟弟妹妹就、就走了啊！你、你叫我们往、往后可咋么活啊！妈啊——呜呜……”
　　 哭声渐渐地小了，而阴沉了许久的天像受到了巨大的感染一般，竟沙沙地下起雨来。雨水如不断线的泪水一样，从毫无遮拦的天空不分点地直往下倾泻；雨点也紧锣密鼓地击打在地面上，溅起无数的泥点子；“滴滴哒哒”的雨声就像凄惨的哭嚎声一样，没有多长时间就搅扰得昏天黑地，所有的一切都被如织的大雨笼罩和淹没了。
　　
　　 承受了这样或者是那样坎坷命运的妈妈，忍受了这样或者是那样磨难的妈妈，一生没有好活过一天，没有享过一天儿女的孝敬福分，没有得到过一天晚年享乐的妈妈，带着一辈子的苦难坎坷，带着一生的遗憾和不安的心，离开了人世，离开了她的三个未成家立业的儿女，走向了遥远的世界。一个崭新的黄土堆，掩埋了含辛茹苦的妈妈。
　　 妈妈的丧事办完后，哥哥愣子和婆姨强行将妈妈在世时家里所有的遗物都拿走了，家里的粮食也拿去了一大半，只给二楞和小弟及妹妹留下一小半粮食。至于妈妈在医院里治疗时花多花少的费用全由二楞承担，而埋葬妈妈时的花销总共是五千六百八十六块八角八分钱，其中三千八百五十块的帐归二楞来还，剩余的才由自己承担。愣子这样分的理由是；从他结婚并分了家的这些年里，妈妈所挣下的家当全归了二楞，所以，二楞就应该承担妈妈治病时和埋葬时所有的花销费用，但他愣子有些于心不忍，还承担了一些费用，可以说自己做的已是仁至义尽了。
　　 小弟听到和看见哥哥愣子这种做法，气得忍无可忍，恼怒地大声说：“愣子，你还是我们的大哥吗？你的心真黑啊！”
　　 “尔格还轮不到你说话哩，小弟。要晓得我是咱家的老大，父母尔格都走了，家里的事情我说了才算数。”愣子瞪着一双气恨的眼睛对小弟说。小弟也不示弱，大声说：“是，你是老大，哪家的老大都做不出我们家老大所做出来的事情，这么公平的事情别人做不来，只有我们家的老大才能做出来，我想这个世上大概是不会有第二个。”
　　 “听你说的意思，是我做的不公平了？”
　　 “你自己想想吧。”小弟仍怒视着大哥愣子，停了下接着说，“我还没听说过有像你这么心公的人，今日个却让我看见了，你心公的简直是叫人痛心和发指！”
　　 “你咋价能这样看大哥我啊？我有盛地方做得对不住你了？”愣子看着小弟，说着停了一下，接着又说，“咱可是一个妈生的，你咋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小弟鼻子“哼”了声说：“你还晓得我们是一个妈生的啊？既然我们是一个妈所生的，你就不会这么心狠手辣！”一听这话，愣子愤怒了，他“呼”地站起身来，用手指指着小弟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告诉你，往后，我不管你了。”说完，气恨恨地出了窑门。
　　 小弟也气恨地说道：“你以为我稀罕你这黑心肠的人啊！就是再穷，我也不会求到你！”小弟站在门口，对着愣子的背部说完，狠劲地将门闭住了。
　　 此时的二楞，低头坐在灶火仡佬里，对哥哥愣子和小弟的对话连一句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真想不到哥哥竟然这么心狠，把所有的帐债全留给了自己不说，还把家里的家什和粮食几乎全拿走了，这叫自己和弟弟、妹妹往后咋过日子啊！唉——他长叹了声，哥哥愣子那句“你是我大赶集时从路上捡回来的”的话，不停地在脑海里盘绕着。如今，从愣子的这些做法来看，哥哥愣子确实是把自己不当亲弟弟来看了，妈妈临死前对自己说的话也由此从脑子里泛了出来：“二楞啊，妈妈对不起你，也放心不下你。我死后，再苦再难，你都要照顾好小平和娥子……”
　　 这一夜，二楞坐在灶火仡佬里，一直到天亮。
　　 天亮后，二楞将柴填在灶膛里，却蚩呆呆的不点火，直到妹妹娥子给锅里倒上水，把过丧事剩下的馍和菜放进锅里，见二哥还呆呆地坐着，不烧火，才叫道：“二哥，你起来，我来烧火吧。”
　　 二楞这才像睡醒了一样，揉了揉眼睛，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来，打着火点燃起柴来。灶膛里燃烧着的柴禾，噼啪作响，熊熊的火苗舔着黑黑的锅底……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后，二楞才从悲切中挣脱出来。他晓得，眼下的境况，不容自己再这么颓废下去了。尤其是弟弟小平和妹妹娥子眼看就要开学了，可学费还没有着落，他必须要尽快给弟弟和妹妹凑齐学费，让他俩安心地去上学。因此，他早出晚归，四处奔波，终于在开学前给弟弟和妹妹凑够了学费。弟弟和妹妹上学走了后，二楞就准备将自家的地转包给村里人的时候，哥哥愣子撵上门来，恼怒地说：“听说你要把地给村里人包，这是为盛？”
　　 “我要出去揽工，欠下亲戚六人那么多的钱，我总不能昧了良心不给还吧？”
　　 “欠下的钱是要还的，可也不能把地包给村里人啊！”二楞听哥哥愣子这么说，平静地说：“不包给别人，我怎么出去揽工？再说，我揽工走了，总不能让地荒着吧？”
　　 “地咋能荒着哩？你揽工走了后，不是还有我这个哥嘛。”
　　 “这地不管是谁种，我都是要钱的，不是白给种的。”二楞仍是平静地说了这么句，停了下，并不看愣子一眼，接着又说：“再说，我把地包给别人来种，还能多要些钱。”
　　 “噢，原来你是为了钱，连亲情和里外都不分……”愣子没有把话说完，二楞就打断话头，淡然地说：“这是你教我的，难道你忘记了？要是你懂得亲情的话，就不会那么刻薄地对待我、弟弟和妹妹。再说，你不是说过，我和你不是一个妈生养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