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愣子没话可说了。本来他是想把二楞和弟弟妹妹的地要过来，自己白种的，没想到被二楞这不冷不热的话给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坐在炕栏上，看了看二楞，半晌没有言传。此时，窑里一片静寂，仿佛兄弟俩出气的声音都能听见。这样静默了一阵后，愣子打破沉默说：“不管咋说，你也是我妈我大抚养大的，你总不能昧了良心吧？”
　　 “谁昧了良心还是没有昧了良心，村子里三、四百口子人，都看得清清白白的。我想，村子里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不在自己说的歪好！”
　　 愣子听了这话后，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再没有说话，溜下炕栏，走出窑门去。二楞坐在炕上，既没有动弹，也没有言传。过了一阵儿后，二楞才溜下炕来，出了窑门，返身锁好门，走出院子，向村子里走去。
　　 过了两天，弟弟小平和妹妹娥子利用星期天，从学校回家来了。于是，二楞将自己准备把地包给村里人种、自己到外地揽工的事情和哥哥愣子来阻挡的事给小平和娥子说了，小平和娥子都支持二楞的决定，并与二楞一起同村里的栓才签订了转包地的合同，于是，二楞等小平和娥子去了学校后，将窑里的一切拾掇好之后，就背着铺盖卷离开村子，到外地揽工走了。
　　 二楞揽工走后，愣子见村里的栓才正在耕翻着弟弟二楞家的地，真想跟栓才理论，但栓才是村主任的儿子，他就是再咋么也不敢惹栓才，弄不好村主任就会找他愣子的晦气，这样就不划算了。唉，还是算了吧，再说，二楞家的地包给栓才种了也好，起码能给二楞些钱，况且这钱也是为供小平弟和娥子妹上学用的，就说二楞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可小平弟和娥子妹是和自己一母同胞啊！
　　 愣子婆姨听说地被村主任儿子栓才包去种了，也只有气恼的份而没有别的法子，但她还是要过一过嘴瘾：“二和尚还真不是那婊子老婆子养的，要不是的话咋价宁肯把地包给别人种，都不给你这个哥哥种啊？”说完，一屁股坐在炕栏上，半晌后轻叹了声又接着说，“唉，看来这事只好这样了，我恨不得杀了那狗日的二和尚那个野种。”
　　 愣子听了婆姨的这些话，偏头瞪了眼婆姨，没有言传，端起饭碗吃起饭来……
　　
　　 天刚麻麻亮，二楞和其他工友一起就起来，根本顾不上洗把脸就走出用彩条子塑料篷布搭建的简易工棚，进入工地上来。从他来到这个距离家乡百十里地的绥阳县城揽工已经近两个月了，虽说一天从早到晚在工地里干十多个小时的活，但一个月下来能挣个二百来块钱就非常的高兴了。二百来块钱虽然不多，但在当时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这二百来块钱不仅可以给弟弟和妹妹俩上学的零用花销，还可以留下一百块钱来还帐，这咋能不让二楞高兴呢？
　　 工地里，所有干活的工人，都是各地来此揽工的农民。因此，他们为了钱，对再苦、再累、再脏的活都不怕，总是没命地卖力干活。二楞更是卖力，别人不愿干的活他都去干，别人嫌脏的活他也干，根本不嫌脏不怕累，工地上的其他工友都说二楞是个憨憨，纯粹是个只顾挣钱而不要性命的一个实憨憨。
　　 包工的工头在这些日子里见二楞如此地拼命干活，又和其他揽工的人不一样。其他的人干活总是耍奸溜滑，还巧言令色地溜须拍马讨好于人，而这个叫二楞的人，干活从不耍奸，更不会吹牛皮说大话的吹捧别人，只会实实在在干活，也不多说话，实在是个难得的实诚人。在尔格这个社会里，像他这样实诚的人是很少见了，因此，他就有意在各方面加以照顾二楞。一个工程干完了后，再接着干第二个工程的时候，包工头有意让二楞跟着工地里砖工技术最好的王明德师傅学砖工技术了，这一来，二楞更加勤苦地学技术和卖力了，不到半年的时间，砖工技术已比工地里二流的砖工还要好。因此，包工头就让二楞一边继续学砖工技术，一边学着看工程上各种图纸，这让二楞感激不尽。
　　 其实，包工头这么提携二楞，主要是他有个二十大几的妹妹，到尔格还没有找到个合适的对象，不成想，妹妹香香在工地上给工人们做饭后，竟然看上了这个老实巴交的二楞，就不止一回地在自己面前让多加关照二楞。因此，他这个做哥哥的只好按着香香妹妹的意思来办理，所以，他觉得二楞只不过是憨厚老实些，但脑瓜子却是很灵的，学盛都是一学就能学会，这让他觉得妹妹香香的眼光真是不错，不仅给自己挑选了个好女婿，还给他这个哥哥挑了个好帮手。包工头越想心里越高兴，竟和那些揽工人一样，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地放开粗喉咙大嗓子唱起了信天游——
　　 三十里明沙二十里的水，
　　 五十里的路上我来呀么来看你。
　　 半个月我跑了那十五回，十五回，
　　 咋把哥哥跑成个罗呀么罗圈圈腿。
　　
　　 石板上栽葱扎呀么扎不下个根
　　 玻璃上亲嘴急呀么急死个人
　　 不打电话见不上个人，见不上个人，
　　 什么人留下个人呀么人想人
　　 ……
　　 就在包工头这么吼唱的时候，妹妹香香走进办公室：“嗬！盛好事这么高兴啊，我可是好多年都没有听见哥哥你唱信天游了，今日个咋价却唱起来了啊？”
　　 包工头一听这话，“哈哈”一笑，停了下来，问道：“香香，你不好好做饭，来做盛？”香香微笑了下说：“早上蒸的馍完了，再蒸馍是赶不上了，吃米饭菜里没点肉……”香香没说完，包工头就打断妹妹的话头说，“这点小事还要问我啊，去买些肉不就行了嘛。”香香接着说，“要是我尔格去买菜，那就耽误了做饭，我看还是哥哥去买吧。”香香说完，也不等哥哥回话，就转身出门走了。
　　 香香出了门后，包工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还是风风火火的性子”的话，从抽屉里拿出两张百元大钞来，向门口走了两步停了下来。他突然想，为盛不试一下二楞呢？他为了多挣钱，盛苦累的活都肯干，今日个叫他去买肉，看他会不会……对，就这么办。于是，他走出房门，来到工地上，照见二楞正在六楼的外墙垒砌着砖墙，就将两手握成喇叭状放在嘴上，喊叫道：“噢——二楞，二楞！”
　　 正在垒砌着墙角的二楞，突然听到喊声，就停了下来，朝楼下一看，见是包工头在叫自己，就应道：“哎——老板，盛事啊？”包工头用手做着让下来的手势喊着：“下来，你下来，有事。”二楞只好从楼上下到地面，来到工头面前，“老板，盛事啊？”工头“哈哈”地笑着说，“也没盛大事，这是二百块钱，你尔格去买些肉回来，晌午等着用。”说着，将钱递给了二楞。
　　 二楞接过钱问：“买多少？”
　　 “尔格天热，你看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吧。”工头说完向楼上走去，二楞看了看工头，转身向工地外走去。他急匆匆地赶到市场里，来到卖大肉的摊点：“老板，这肉多少钱一斤？”卖肉的老板笑呵呵地说：“十二块一斤。”“那好，给我秤十斤。”卖肉老板应了声“好来，”就拿起刀割下一块五花肉来，将肉放在电子秤上，不多不少正好是十斤肉。于是，卖肉老板将称好的肉装进塑料袋里，放在二楞的面前。
　　 二楞付了肉钱，提上装着猪肉的塑料袋，离开市场，返回工地上来。他提着猪肉刚走到灶房门外，就听见有人在说话：“香香，晌午吃盛饭？”“大米饭，炒肉炖粉条。”“好饭，不过没有香香的奶头好。”“滚毬远，也不怕人听见。”“怕个盛……”二楞听到这里，走进了灶房，见和香香说话的是包工头拜把子兄弟常怀新，便将猪肉放在案板上，转身就出了灶房，走向工地里去。
　　 二楞刚到干活的工地，就碰上从楼上下来的包工头，就将剩余的钱和发票给了工头。工头接过手来，说：“马上就要吃饭了，你还来工地做盛？”说完，点了下钱和发票，满意地点了点头。
　　 “离吃饭还有阵儿，我也闲不住，就来再干阵儿。”二楞说完，就向楼上走了。工头看着二楞走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着“真是劳碌的命”的话，走入旁边看场子的工棚里去。
　　 就这样，二楞在建筑工程上一干就是四年，四年里，弟弟小平和妹妹娥子都高中毕业了，只是妹妹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而弟弟却没有考上，这让二楞心里很不是滋味，老想是自己害得弟弟没能考上大学，因此，他虽说在工地里干活，但心里总觉得很愧疚，不仅对不起弟弟小平，更对不起死去的大大和妈妈。
　　 这天，弟弟小平突然来到工地找到他，说：“二哥，我毕业了，咱家的地已包给栓才种了，我盛着没事可干的，所以，我也想在工地上跟你一起揽工挣钱还账。”二楞听了小平的话，低着头没有言传，但两眼角里明显地挂着两颗清泪。虽然二楞是低着头，但小平还是发现了二楞眼角有泪，刚想说话，却听二楞说道：“这工地里的活很重，你也干不了，我想还是学个手艺的好。只要你有了手艺，活轻松不说，挣钱还多，你觉着呢？”
　　 “是倒是这么回事，像尔格你学了砖匠，还不是照样干的活重嘛。可学其它的技术，尔格咱没有后门，没有关系，也没有钱，咋能学上哩？”小平刚说完，二楞蹲在地上，双手捶打着自己的头，嘴里不停地说着：“都是尔格我没本事害得啊”的话。小平见二哥这样子，立马叫着“二哥，二哥，你这是弄盛”的话，抓住了二楞的双手。于是，兄弟俩抱在一无声地起痛哭起来……
　　 弟兄俩流了阵儿泪后，二楞突然想起前两天包工头说，西丰市有所铁路技术学校，是专门培养火车上的技术人员和铁路上的技术人员，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都分在了铁路上或者火车上工作。他想到这里，就让小平到西丰市看看，看能不能报上名上这所学校。小平说：“就算真有这所学校，可没有熟人是上不了这样的学校的。”二楞听弟弟这么说，心里寻思着说：“要不我问问包工头，看他有没有熟人，要是包工头有认识的人，我就是卯上半年的工钱不要，都叫工头帮你上这个学校。”
　　 就在这时候，包工头走进工人住的简易工棚里，二楞立马就问包工头有没有认识铁路技术学校的人，如果有认识的，就麻烦包工头帮忙让他弟弟上这所学校。包工头说自己有个伯叔哥就是这所学校的教务主任，小平这件事包在他身上，一准会叫小平念上这所学校的。过了三天后，包工头就带着小平到西丰市铁路技术学校报名去了……
　　 从此后，二楞在工地上干活更勤快卖力了，对包工头交办的事是尽心尽力，就这样，又苦苦地熬过了三年，这一年，小平终于从铁路技术学校毕业，并被分配在了西丰市铁路局工作了。在小平有了工作的前一年，妹妹娥子也找到了工作。如今，弟弟小平和妹妹娥子都工作了后的这年，二楞也离开工地回到了家乡，而家乡在这些年里也变化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到省城或者别的地方揽工的揽工、做小生意的做小生意，只有少部分年老的人或者一些碎娃娃留在了村里，使村子里的人少了一大半。
　　 二楞回到家里后，除了祭奠了两回父母亲外，就是在村子里转悠，或者是将自己这几年在外揽工所挣的钱和还了的帐细细地算来算去，虽说这几年挣了不算少，但欠下别人的钱还是没有还完。要彻底还完这些欠账，自己还是要出去揽工，因此，他在家里盛了四、五天后，又出门去揽工了。
　　
　　 二楞再次来到以前揽工的建筑工程队，工程老板高兴得很，而他的妹妹香香更是欢天喜地，嘴里不停地哼着信天游歌。这天下雨，工棚里只有二楞一个人，而其他人都到市里去闲逛去了，香香她索性吃过午饭后，来到工棚里，红着一张脸，对二楞说：“二楞，我喜欢你！”二楞听了这句话，像没有听见似的，耳边响起了那天下雨的时候，自己从灶房门前经过时，只听老板拜把子兄弟常怀新说道：“香香，哥哥的宝贝，你这身肉真白嫩啊，滑滑的，哥哥好喜欢啊！”这时候，香香的话传了出来：“怀新哥，使劲点，哦，使劲点，噢、噢，舒服死我了……”他听到这里，快步向工棚里走去。
　　 可如今听香香对自己这么说，他觉得恶心。这时，香香又说道：“你给我说句准话，二楞，只要你愿意，咱俩个就结婚。”二楞想了想说：“你是老板的妹妹，我根本配不上你。再说了，前几天我回家去就是订婚的。”香香听二楞这么说，就说，“噢，你回家去真是订婚的？”二楞装出不好意思地说，“嗯，真的。”香香想了下，转身低头走出了工棚。
　　 二楞看着香香走出工棚后，自言自语地说：“哼！我二楞就是穷得打了光棍，也不会要你这个烂货！”他这么自语完，也出了工棚，打着雨伞，踩着工地上的泥泞离开工地，向市中心走去……
　　 二楞在街道里漫无目的转着的时候，看见旁边一家酒店的招聘广告，他看完上面写的所有招聘条件后，进去就试着应聘，但他没有想到，还真被录用了，并让他过两天就到酒店去上班。于是，二楞离开酒店，直接回到工地里时，在市里闲逛的人们已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工地上，一时间，工棚里像个蜂窝被人戳了一棍子似的，吵吵嚷嚷乱混混的，烟雾缭绕，非常热闹。
　　 二楞在这样吵闹的氛围中已习以为常了，不管工友们咋样吵嚷说笑，但二楞仍然如同进入无人之地，尔格他静静地拾掇着自己东西，虽有工友问他拾掇东西做盛，二楞只是说没事，乱糟糟地拾掇一下，工友们也不在意。就在这个时候，包工头走了进来：“嗬！大伙都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