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人不多，几个眼花耳背的老头老太太坐在阴凉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听到喊声，见有狗跑来，吓得“娘啊娘啊”乱叫，连滚带爬钻进了附近的门洞。几个年轻人听到叫喊，拖着铁锨棍棒从家里跳出来，但阿黑已不见了踪影。
　　 石板头村的街道就数中央的南北街最长，贯穿了整个村庄。时值半上午，满大街已铺满炽热的白光。阿黑头也不回顺着东墙根一溜烟朝前飞奔，我在后面追赶着，高叫着，街上的人都以为我在帮他们追黑狼，哪里知道，我是在呼唤阿黑赶快躲藏。但是，此时的阿黑已彻底失去往日的温柔，对我的呼叫置之不理。它飞跃着，奔跑着，直到村北路口马五生家门楼前才停下脚步。看到铁门紧闭，阿黑似乎没了主意，停留片刻，改朝北河沿方向奔去。说来也巧，就在刚要出村的当口，马五生拎着一根扁担从远处跑来。他听说有疯狗在村里咬人，匆匆赶回来打狗呢，没成想与阿黑撞个正着。马五生人高马大，膀粗腰圆，抡着扁担朝阿黑猛扫过来，只见阿黑轻身一跃，像一个黑色的幽灵瞬间闪到他的背后，没待他回头，已咬住他的脚踝，马五生疼得飞起一脚，把阿黑蹬出足有一丈远，只见它打了个滚出溜一下爬起来，再要攻击，发现一群人掂着铁锨棍棒围过来，边跑边喊：“打死它！”于是，它丢下马五生，跳入路边的槐树林，转眼之间不见了。
　　 马五生坐在地上，抱着一只脚直喊“唉哟”，几个人围着林子乱投石块，想把阿黑轰出来。我蹲在一旁冷笑，阿黑能有那么笨？它早跑了，跑哪去了？应该是北河沿。这里离北河沿最近，它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雷正法。
　　 果然不出所料。阿黑钻入槐林，顺着林后的沟渠朝北河沿村奔去。北河沿是离石板头最近的自然村，过去曾经与石板头村合并为一个生产队，后来两村的农民闹纠纷，又分作两个大队。没有几分钟，阿黑便进了北河沿的石街，直奔雷正法的家。雷正法是县货运站的司机，三天两头在外面跑运输，碰巧今天没出车。他和老婆推着水车正要去拉水，刚出家门，阿黑出现了。雷正法见势不妙，对老婆喊：“黑狼来了，快回家！”说时迟、那时快，大铁门刚要关上，阿黑已挤进院子，它先是朝雷正法扑去，雷伸出胳膊来挡，小臂被撕下一块肉。在雷的惨叫声中，他老婆拎起塑料桶来砸，手背也被咬出个口子。此时，门外响起嘈杂的人声，几个光脊梁的男人拈着粪叉铁锹喊叫着涌进院子，把阿黑团团围住，阿黑狂吠着，扑跳着，趁人躲闪时，纵身一跃，逃走了。
　　 咬伤了雷正法两口子，阿黑跑出村外，连想都没想，径直朝西园村方向奔去。它越过了山冈，越过了田野，不到十分钟便来到西园村的村口。这里，树荫下、墙角里，到处是三三两两歇凉的人。阿黑疯了，它是一只因悲伤过度愤怒难抑而失去理智的疯狗。但它好像又没疯，它对那些歇凉的男女老幼视若未见，径直朝村北奔去。那里，住着杀害它孩子的仇人，是石郭子和路八金。此时，石郭子和路八金就坐在大槐树下的麻将桌前，玩得正在兴头上，四周围着一圈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手中的牌，谁也没有注意到阿黑，阿黑也没在意这群人。谁知刚经过牌摊不远，忽听一声大喊：“和了！”跟着一声叫骂：“他娘的！”这两句话像磁铁一般把阿黑吸住了：石郭子！路八金！它调转头大吼一声朝牌摊冲来，观牌的人吓得齐刷刷闪出一条道来，阿黑扑到牌桌上，立足未稳，牙齿已咬住四根正在搓牌的手指，三根是石郭子的，一根是路八金的，随着一阵惨叫，牌桌上已溅满了血星。此时，路八金的儿子路小富也在观牌，见老爹被狗咬，急忙挥拳来救，一拳打在阿黑腰上，阿黑应声倒地，路小富也因用力过猛趴在地上，阿黑顺势一口朝路小富的脚咬去，牙齿咬穿了塑料凉鞋，路小富的脚指渗出了血。此时，周围的人群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一阵喊打，乱脚齐下，阿黑顿时口鼻出血，汪汪地狂叫渐渐化作吱呀的呻吟，片刻之后，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我在村口望着，心里却在呼喊：阿黑呀阿黑，你是狗类的英雄！
　　 疯狗被打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石板头周围的村庄，惊魂未定的人们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唉，是阿黑的性格决定了它的悲剧命运，它要报复，它要复仇，但它哪里会想到，在它的口下，丢掉的会是一条条人命啊。
　　 话说李小五和他的女儿被咬伤后，按民间传说中的土方，钻进了自家的地窖里。他们必须在下面躲避一百天，不能听到任何响声。白天下去，晚上出来。谁知红秧儿下去不到三天就死了。女儿出殡时，什么响器都没敢用，就怕李小五听到声音。他在地窖里足足呆了一百天，看看没事了，才胆战心惊地爬出来。又过了数月，没犯病，看来真的没事了。第二年开春，李小五去他的药材基地干活。那天，说来也怪，出门时还有太阳，刚到窟窿崖下，突然浓云密布，阴风骤起，只见一团黑色旋风裹着沙土迎面卷来，他听说吐唾沫可以驱邪，刚要张嘴，头顶咔啪一声炸雷，崖上那棵百年老椿树被拦腰劈断，呼啦啦连枝带叶砸下来，李小五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等他醒来后，已躺在自家的床上。起初低烧发困，有气无力，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接着头痛、全身痛，呕吐不止，他老婆以为是重感冒，给他吃药丸、灌姜汤，但全无效果。只见他双眼充满惊惧之色，神情恍惚，烦躁不安，见有人来，便疑神疑鬼，睡着后更是梦呓不断。他对老婆说：“我冷。”老婆给他盖上棉被，他又说：“我痒，身上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老婆突然想到该不是狂犬病犯了？于是，慌忙去喊中医千柱。千柱看到他把窗户遮得严严的，不许别人大声说话，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脸前飞来一只蝇子，老婆挥手驱赶，他立即喝止，说是怕手扇风。千柱问：“小五，想不想喝水？”他点点头。千柱端着半碗温开水送到他面前，他盯着那碗，一动不动，停了足有一分钟，突然抱碗猛吞一口，却咽不下去。千柱走出屋门，对李小五的老婆说：“是狂犬病，没治了，准备后事吧！”果然，两天后，李小五牙关紧咬，水米不进，断了气。
　　 再说马五生，凭着身强体壮，回家后用肥皂水将伤口冲洗了一遍，照样收麦子。没几日脚踝上的伤也封了口，结个硬硬的痂。这时，县防疫站听说疯狗咬人事件后，很快购进一批狂犬疫苗，派医生来石板头坐诊。没想到红秧儿已死，李小五躲在地窖里死活不出来，马五生则像没事人似的，对医生说：“邯郸有卖疯狗药的，一吃就好，谁愿意花钱挨针受痛？”其他患者也附和着，结果不了了之。谁知没过一个月，马五生犯了病，只见他躺在床上，两眼通红，大汗淋漓，脑袋不停地晃来晃去，惊恐地喊着“黑狼黑狼”。他的声音嘶哑，口水不断，全身抽动着，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有人走近他，他吓得躲在床角哆嗦，呲牙咧嘴做出撕咬状。千柱喊来崔方和几个壮汉把他按住，用纱布将他双手双腿绑在床沿上，然后给他熬从邯郸取回的汤药，每次一碗，一天两服。但没过三天，马五生呼吸困难，窒息而死。
　　 再说北河沿的雷正法。事发半月后，他突然频发高烧，变得神志不清，醒来后，情绪高度兴奋，终日烦躁不安，躺在床上胡言乱语，怕风，怕雨，有一日竟在喝水时突然咬伤了老婆，两日后死去。没过一个月，他的老婆被咬伤处亦疼痛难忍，忽而火烧火燎，或而如针刺锥扎，忽而四肢麻木，忽而浑身瘙痒，她不停地在身上抓挠，乃至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病发后的第三天也撒手人寰。留下两个孩子，女孩五岁，男孩三岁。
　　 另外，西园村的石郭子在事发后三个月病发，同前几个人一样，头疼、恶心、呕吐，不敢洗脸，不愿刷牙，人变得狂躁不安，未及半月也入了土。
　　 路八金父子几乎同时犯病，送到县医院，打过几针后便能喝米汤吃鸡蛋了，家人认为病有好转，不想花过多的住院费，便用板车将他俩拉回了家。当天夜里，两人双眼发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家人给他俩喊魂喊到天亮，最后还是结伴奔上了黄泉路。
　　 悲剧啊！
　　 阿黑去了，窟窿崖上的石洞空了，洞下那片茂密的树林也消失了。李小五的药材基地散了摊子，村长转包给一个挖矿的，在那里盖起了金属镁厂。高高的烟囱每天喷吐着黑色的烟雾，家家户户的屋顶落满了厚厚的煤灰。母猪河早已枯竭，流淌着厂里排放出的废水，浑浊粘稠，腥臭难闻。村主任只管收矿主的管理费，哪里管得了许多。
　　 老邦家的坟地到了，我的讲述也要结束了。我看到了坟丘后面那棵苍翠的柏树，树周围的连翘花开了，围成一个巨大的黄色花环；也看到了树下那堆新土，土堆旁有个深坑，那就是我的墓了。唉！阿黑去了，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你也许不记得我，我是老邦家的阿黄，一只活了二十四年的癞狗。
　　 耳边，几个男人在耳语：
　　 “要说这狗蛮仁义的，难怪老邦不舍得。”
　　 “不舍得也不行啊，全村人都要没命了。”
　　 “让他给老邦守墓吧，将来老邦死了，有只狗守灵也是福气。”
　　 说的是，老邦，我阿黄在地下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