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中国故事】废墟上孤立的大成殿(征文·散文)
一
一座飞檐翘角,黄绿色琉璃瓦的古建筑,挺立在一片废墟之中。
在一片废墟之中,它茕茕独立,如一只展翅欲飞的巨型孤鹜。
小时候,因为隔着四户人家,一条小胡同,一道院墙,我总觉得它离我从小生活了二十三年的三弯巷很近,离我家旧宅院很远。
拆迁风,将我家旧宅院与它之间的所有建筑刮成一片废墟。变成废墟的空间,一下子空旷起来。空旷,一下子抹掉了所有可以遮挡视线的阻隔,一下子缩短了它与我家旧宅院的距离。原来,它离三弯巷和我家旧宅院大概也就是百十米的距离。
它飞不起来,但是,它却很坚挺。
明朝弘治十一年,也就是1498年,它就从这片土地上突兀而起。
虽然,清同治二年,也就是1863年,冲决大堤的黄河水吞没了它,但是,只隔了十五年,到了清光绪十四年,也就是1888年,它就又重新挺立在这片土地上。
不管岁月如何流逝,世事如何变迁,人们如何对待它;也不管它曾经如何的富丽堂皇,又如何的遍体鳞伤,破旧残损,它都不改自己威严宏阔的原始风貌,坚强挺立,挺立成小县城里一道沧桑古老的风景线。
它,就是这座小县城里的文庙大成殿。
按县志记载,它的建筑面积进深11米,宽21米,共231平方米,通高8.8米。确实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宏伟建筑。
二
我手里有一本清康熙版本《东明县志》的影印本。其中的卷一《图考.学宫图》,就有当时的文庙——那时也称为学宫——的布局图。
大门朝南,沿中线,从前往后,依次为:文庙照墙,棂星门、水池及石桥,戟门,大成殿,尊经阁。中线西面,从前往后,有郡邑候祠,乡贤祠,西庑三座。再往西,就是儒学,从前往后,依次为:儒学照墙,大门,三门,明伦堂,儒学宅,明伦堂和儒学宅两侧,各有两座房屋。中线东面,有名官祠,东庑,敬一亭,启圣祠。在《卷二.学宫》里,又用16页的内容记载了文庙建设的历史沿革。
我不厌其烦地叙说清康熙年间文庙的具体布局和历史沿革,也就是想学梭罗《瓦尔登湖》里的笔法,用具体的历史资料证明:这座小县城里的文庙曾经如何的建筑繁多,布局精致。也可以借此想象到,当年,这里曾经“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读书声声声入耳”。
我爱人的老姑,今年已经八十三岁,她娘家——当然也是我爱人的娘家——也离文庙不远,就在我家所处的三弯巷东面五十米左右的南顺城街。她对民国时期的文庙的繁盛,有深刻的记忆。
她说,高高的石牌坊,威武着呢。石碑,一座挨一座。一棵棵柏树,又高又粗,树枝茂密,层层叠叠。春夏天,翠绿;从晚秋到冬天,墨绿。大热天,附近的老百姓,都躲到柏树林里乘凉。还有一个水池,一座桥。站在桥上,扶着汉白玉桥栏,往下面的水池里看,真喜人。池里的水,透明清爽,还有睡莲,睡莲下面,有鱼,游来游去。大成殿里,孔子的雕像,青铜的,又高又大。孔子雕像前面,摆着一排汉白玉人物雕像,也记不得有多少个了。我小时候的文庙,是祭孔圣地,也是游玩的好地方呢。
老姑回忆的时候,满是沧桑的脸上,泛着红晕,已经有些浑浊的眼里,闪着晶莹的光芒。当年的文庙,在她的记忆里,辉煌而繁盛。
可惜啊,文革一来,一座文庙,都被毁坏了。老姑又是一连串声声叹息。
我把在一片废墟之上寂寞独立的大成殿拍了下来,发到我们家族的微信群里。我的叔叔和姑姑们看见我发的图片,都回忆了他们小时候文庙的旧模样。在他们的记忆中,文庙的旧模样,虽然没有我妻子的老姑所说的那样恢弘繁盛,但是,基本规模,还是有的。回忆之余,对文庙的一步步被毁坏,也都深感惋惜。
我对文庙旧景观的印象,十分模糊。虽然模糊,却也记得一片柏树,高大而浓绿。记得石牌坊,得仰着头看,觉得它巍峨高大,直耸入天。记得清楚的,却是柏树被砍倒在地,石牌坊、石碑,被砸成了一堆乱石,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那是文革初期,红卫兵“破四旧”和“打、砸、抢”最疯狂的时期。
1951年秋,县一中搬到文庙旧址。一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才搬走。那时,在县一中读书的高初中学生们,把他们“破四旧”的战斗力和破坏力首先就用在了毁坏文庙的古建筑和石牌坊、石碑、古柏树上。他们轮动大锤,挥动铁锨、斧头,不几天,所有的石件,都一块块倾颓到底,一棵棵柏树,被连根刨掉。几百年的古建筑和辅助设施,毁于一旦。到最后,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大成殿。
大成殿,在荒诞岁月里,勉强保全了残损的躯壳。勉强保存下来,也只能是僵尸一般地僵硬挺立着。
大成殿,也几乎遭遇被彻底拆除的厄运。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文庙旧址内办学的城关初级中学要建教工宿舍楼,有人提议拆掉大成殿,而且,不但在大成殿附近的西南角盖了一座楼,还在藏经阁旧址上,紧贴着大成殿的后墙挖了地基,并浇筑了钢筋水泥,眼看着又一座楼将要拔地而起,把大成殿挤掉。还亏的当时有关单位和有识之士强烈反对,已经兴建的教工宿舍楼才停了工,大成殿,才躲过了被彻底毁掉的厄运。浇筑好了的钢筋水泥,就被简单掩埋在土下,地表,因此而疙疙瘩瘩。
我曾经站在地表疙疙瘩瘩的藏经阁旧址上,为藏经阁的消失而隐隐心痛,又为大成殿还能保留下来暗自庆幸。
三
在我最初的比较模糊的记忆中,大成殿耸立在一座高台之上,我必须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仰视清楚它的飞檐斗拱,黄绿色琉璃瓦,殿脊上蹲踞着的许多兽头,还有滚龙、海马、蜘鱼形状的构件。大殿门楣上,还挂着一块匾,上面刻着一溜不知读做什么的烫金字。走进殿里面,还记得有格栅,祭台,也许,还有壁画。
那时我年少,年少自懵懂。但是懵懂的我知道,它的年龄,一定比我的祖爷爷大许多,甚至,比我的祖爷爷的祖爷爷年龄还大。它是一个懵懂少年头脑里古老文明的象征。
记得清晰的时候,就是文革之初,在大成殿里,我参加了一次全体社员大会。
那时,大成殿的木匾被拆掉了,门楣上,剩下一片空白。殿脊上的所有动物构件都没了,换成了一溜普通烧土砖。墙壁,被砸了一些坑洼,地上,也是凹凸不平。里面,空荡荡,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正好用来举办各种会议。传达最高指示会、政治学习会、阶级斗争批斗会、忆苦思甜会,名目繁多。例如,我就在那里面和许多社员一起,听过一个姓鲍的人,在大喇叭里面,哭哭啼啼,期期艾艾,大述解放前吃的苦遭的罪。大殿里,抽泣之声,此起彼伏。
我参加的那次全体社员会议,其它内容,已经记不清晰,记得最清晰的,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当着所有社员的面,宣告我爹爹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国民党员,就不能当生产队里的会计,应该撤销。
那时,大殿里面坐着我们生产队全体社员,约有二百多人。我坐在一块砖头上,听着大队支书对我爹的宣判,将头埋到裤裆里,卑贱感,耻辱感,像火一样在我全身燃烧。面积偌大的大殿,突然逼仄起来,挤压着我,挤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爹的国民党员嫌疑身份,就起源于这座大殿附近,文庙里面的某一座教室里。
民国二十二年——也就是1933年——的县城图上,文庙西面的儒学旧址上,标识成乡村师范学校。原来讲读经书的儒学课堂变做了师范生们学习新文化的教室。也不知从民国哪一年开始,乡村师范学校改称简易师范。我爹就在简易师范里上过学。他忠厚平和的个性,睿智的经商头脑,隽秀的字迹,精湛的会计专业能力,都离不开他那一段上学的经历。
这个小县里的简易师范,也出过名人。我们三弯巷里的陈家那位女革命家,解放后当过第一任河南省高级法院院长,在简易师范上过学。据传说,一位临近某县的河南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当过党和国家领导人,也曾经在我们县里的简易师范上过学。
但是,我爹上简易师范,却也留下了隐患。
文革初,有人说,凡是解放前在简易师范上过学的,都被国民党注册成党员。我爹,压根儿不知道有这回事儿。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回事儿的我爹,在大成殿里,从那一天开始,就被人扣上一顶“国民党员”帽子。那之后,不但他处处被人掣肘,我们弟兄,也生活在卑贱中,被剥夺了当兵、当工人、推荐上大学等走出黄土地的机会。直到文革结束,才没人再提这回事儿,稀里糊涂,我爹头上的“国民党员”帽子,又被急遽变幻的时代风云刮掉了。我爹,又重新恢复了工作。我们弟兄,也才开始咸鱼翻身。
我们家族里的好几代人,和文庙,扯不断理还乱。
据我的堂姑翠金姑说,民国二十二年的县城图上,文庙里面的乡村师范学校的西邻就是女子高级小学校,我的二姑奶奶、三姑奶奶应该就是在那里上的小学。
县一中在文庙里面办学期间,我们家里人,我的叔叔们、姑姑们,我哥哥,只要有初中以上学历的,都在东明一中上过学。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县一中搬走以后,文庙旧址内,分别设了一座小学和一座初中。小学,起初叫东关小学,上世纪八十年代,恢复为县实验小学。我二哥,我爱人,都在东关小学里当过民办教师。初中,起初,叫红卫联中,我就是那座学校的第一届初中生。
我们家族里面,我的弟弟妹妹们,好些,也在文庙旧址里上过小学、初中、高中。
我刚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劳动时,在文庙旧址里面的一座教室里,教过夜校扫盲班。教会一些不识字的农民,认识了一些简单字,还会歪歪扭扭地书写,我的心里,便有了成就感。
有形的文庙被毁坏了,无形的文庙——读书学习安身立命的文化传统依然影响着我们家族的一代代人。当然,也影响着这座小城里的一代代人。
四
大成殿前面的一座殿,老百姓一直就叫它前大殿,根据后来的县志记载,它大概是1888年文庙重建时建筑的,应该叫崇圣殿。
文革以后,1977年,恢复高考,我还曾经到前大殿里面报名填表参加高考。那时,它是当时的城关教育组办公所在地。里面除了一些办公桌,再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联想到古老的物件和痕迹。高大的房间里,空旷而凋敝;地面,铺着灰蓝色旧砖,随着流光流转,数不清的人脚,将它们践踏得同样凹凸不平。
当年,我就在前大殿旁边一座低矮简陋的教室里,参加了高考,在印报纸的纸张印成的高考卷子上,解答了一道道题目。有幸的是,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从一个吃农业粮的农民,鲤鱼跳龙门,变成一个拿工资吃商品粮的教师。
历史的波折,在同一处文庙旧址里面,给我爹和我,带来截然不同的命运。
历史的脚步进入八十年代,红卫联中改名为城关初级中学,后来,又改称为我们县里的第一初级中学。因为城关初级中学要盖教学楼,本是文庙重要配角的前大殿成了障碍物。也许当时的学校领导和上级官员都认为,是障碍物,当然得拆掉。他们不知道古建筑的珍贵,却懂得盖不了教学楼,学生就没办法上课。于是,似乎是理所当然,前大殿从文庙旧址里彻底消失了。
大成殿后面,还有一座殿,前辈人都称它为后大殿,根据推断,应该是尊经阁,藏经书的地方。
尊经阁,我没有进去过,不知道里面的模样,只记得从外面看,也是黄绿色琉璃瓦。它门前,也有一座高台,成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东明一中举行会议的主席台,举行各种演出的舞台。它与大成殿中间的空地,就是听众席或者观众席。
大概是1962年或者1963年,在那座高台前面,我看过中学生演出的《老两口进城》等歌舞表演。还看过一个高中男生,模仿当年的赫鲁晓夫,假装哭哭泣泣,抽抽噎噎,满脸苦相,表演《赫鲁晓夫三哭》。按今天的艺术分类,他的表演,应该就是单口相声。
那时的尊经阁,已经被当时浓郁的政治气氛笼罩。
大概是文革时期,藏经阁就被拆掉了。
前大殿和后大殿的先后消失,让残破不堪的大成殿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成为孤家寡人的大成殿,默默俯视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人来人往。
五
站在一片废墟上,遥望寂寥孤立的大成殿,我的心里,真的是五味杂陈。
也许,我应该为它庆幸?
因为这一片正在拆迁的区域就叫文庙片区。据说,拆掉这一大片区域的房子之后,这里将不再开发做居民区,而是要以文庙为中心,西北銜东明湖,东南接城隍庙,开辟成一座文庙公园,还要准备以大成殿为中心重建文庙过去的建筑,也许,要让曾经恢弘繁盛的文庙再现当年风范。
要真是这样的话,当然应该为它庆幸。
但是,要恢复文庙旧模样,得需要多少钱呐?现在的财政收入,地方政府有没有强大的经济支撑去做这件事?
模仿重建的仿古建筑,即使再逼真,它也是模仿。古建筑被岁月披覆的沧桑和厚重,再也无法重现。说不定,还很可能像已经出现的许多仿古建筑一样,会重建成一群非驴非马非鹿非牛的四不像建筑群。很难以想象,历经岁月坎坷,被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座古建筑,被一群崭新鲜亮的仿古建筑包围,会是怎么样的一副难堪模样?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我有个建议:老哥有机会把你家族的历史和文庙做背景当成原型,构思一部长篇小说,那才好。

祝福老哥,写作的日子,保重身体!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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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