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韵】留村,留给我们的(散文)
留村,在孟家山的臂弯里,老树掩映,深藏不露;南有五六座土丘,名曰“朝阳山”,翠黛连绵,如珠似玑,如拱若拜;西首,元古墓群被果园围裹着,蹲踞在元宝石山根,无语夕阳,刻留云烟;东面留出一个豁口,一马平川七八里,是款款荡波的石岛湾。
如此形胜,应该是天赐朝圣之地。
一
留村,留给我们的,是一处不可重复的“桃源仙境”。
世间风景总有出奇地相似,孟浩然吟“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给了“故人庄”,莫非这留村就是故人庄?深幽的村庄,与古木呼吸,木生绿波,瑶台隐荫。
我一个深熟留村美点的朋友告诉我,留村是青山与绿树抱在怀里的仙境,看留村看两头。这话就像个谜语。他补充说,早晚的留村,最耐看。
仲夏时节,我驱车迎着海上跳起的晨阳赶到留村,在薄暮覆盖留村的时刻走出她的挽留。
留村,背靠孟家山,独留一处洼地,我掉进这个宝地,就像是被投放在绿色的摇篮里,感觉身心马上被摇晃了。原来这里听潮声起落更有韵致。
正赶上海弄早潮。石岛湾畔,如一面硕大的被虫子啃噬了边缘的树叶,从不同角度伸进海水,吻波濯足一般,参差的崖岸一次次嬉水,尽享美妙,潮汐轰鸣,潮头撞击叶尖,发出犀利的声响,潮头的力量被消减之后,款款浸漫过来,沙沙轻吻,柔似母亲的手。这是不一样的天籁之音。怪不得留村的村民告诉我,一个月也就那么几天,阴历的月初月末,是先有潮声叫醒留村的早晨,再闻群鸡随涛声。
所谓“声色犬马”,是在娱乐极端贫乏时的追求,如果我们这样想,就多了一份怜悯,声音是静怡生活里不能少的元素,我宁可少听十首歌,也不舍潮之声,隐隐滚滚,消长没有规律,海风如弦,弹的力度大了,便有金戈铁马入梦来的壮怀;柔风掠过水面,可闻蚕食桑叶沙沙碎,诗意总是不经意给了听涛的人。
留村不会轻易被潮声唤醒。我站在村口,此时的孟家山似乎经不住被潮声弄醒,从海拔百米高的顶峰,一齐射出袅袅的晨雾轻烟,比飞瀑有气势,弥漫山脉十几里,浩浩汤汤,只为相会留村的早晨。比“银河落九天”来得轻盈,宛若撕下一幅巨大的轻纱,那孟家山则是藏着玉锦华缎的宝盒,魔术般地幻出仙雾,生怕跃起的晨阳偷走,都贴着树梢,缓缓堆下,白浪不滔天,轻纱只蒙面。那些海草房民居似乎更喜欢这梦幻般的晨雾,苍旧的屋顶留住了曼妙的雾气,在舞蹈?在厮磨?应该是在告别,深情几许,唯其自知。
我多情地想,留村人啊,睡在海草房,夏之爽独占,还有轻纱再覆一层,不是仙境,哪有如许的情调,所以他们更容易生出梦,原来我们见不到蝶梦是因为没有梦境吧。我历来认为,旅游是为了看到不同的景物,激发自己的荷尔蒙。此时我好想举手叩开一扇扇紧闭的农舍的门……
其实也有从梦中早醒的农人,山边是一处“昌润果蔬园”,柴门大开,几个农人在躬身持锄松土。他们将生活的梦带进了园中,给梦做了四围的栅栏。一个园中的农人告诉我,这里的果蔬味道很特别,常年有雾气濡洗,果蔬的品质好,不光外表润泽,而且质地脆甘,卖相口味都是上乘。“昌润”,他们希望日子昌盛,这个“润”可以是天赐雾霭滋润万物,也是温润的梦生活。我觉得这里的果蔬是经过了梦的孵化,好山好水,安上农人的梦,梦就可以成真。
桃源仙境,是人们追求的愿望,陶渊明曾有《桃花源记》,原本一梦,仙境,原本就是一个藏着神话的地方。能够在一个海边小村寻到真正意义上的人间佳境,简直可以让“武陵捕鱼人”大跌眼镜,可以使多少神话传说失色,必然惊叹“此景只应天上有”。
二
如果没有山水,居住之所就少了动静结合的灵魂。
留村,留给我们的,是动静皆宜的山水画作。
一种依靠的感觉顿生心底,尽管我是一个男人,就像一曲高音绷紧了的琴弦,突然想放松心神,轻捻细弦,走进婉约的意境。无需寻寻觅觅,在这里,不经意而随遇的感觉被轻唤而出。
漫山的苍翠,缓缓披下,仿佛是黛青的幔帐,重叠堆砌,风被孟家山拒之帐外,给与留村的是宁静,身在世外的恍惚感顿生。风并非来自天外,古树自生流风,劲松翠柏,挺拔自傲,却那松针尽管缜密,却也筛下了风,习习如笛音,将绿意送出。山坡多是老刺槐,皲裂的树皮,带着伤痕,可也是笑看岁月的脸皮,我在村中遇到的多是年迈的老人,他们几乎都弯着腰驼着背,眉头横亘了抬头纹,脸上的皮肤几乎失尽了水分,褶皱着,也许老刺槐就是他们要活的样子,老刺槐纳风经雨,活成笑看岁月的模样,那些老人给人入画的感觉,仿佛是这座历史文化古村落的见证,所有的风景此时都是静止的,空旷处刻着一条条青石板古道,任老人在日光下缓缓踽步,岁月似乎此时很无奈,让我不知是岁月苍老还是人的年寿逼老了岁月,这个看法也印证了我与树下一老者谈及长寿秘诀的看法:人活不过一棵树,但树可以让人生出赛着活的想法。他们所攀比的是树木,让我突然觉得,在尘世里,我们可以有不满足的攀比心理,但不是和一个人去较劲。
一程姓老者告诉我,留村崇拜树木,只有两种。他指着村北半山腰像是开满黄白的花儿的玉带说,那是板栗树。黄,有些泛嫩,白,藏着淡绿,这种特别的颜色,显示的是跃动感,微风轻拂,玉带款动,掀起起伏不定的波纹,更像一面锦缎被风鼓起,绵软而皱起涟漪。我问老者,为何山下飘“玉带”?他告诉我,新中国成立,村子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就带领村民在周围栽植了这些树,几乎和新中国同龄,建国七十周年,板栗树是留村留给共和国最生动的记忆。他们看着这些树,就想起老书记,那才叫“高瞻远瞩”。自然灾害那年,留村靠着板栗和那些树皮,没有一人饿死,创造了奇迹。风动板栗树,人的心也跟着动,在心动里饱含着对老一辈人的感动,已经超越了所谓动静结合的一般风景观,曾经的惊心动魄,原来是走过的一段难忘岁月,也许这就是留村人爱树木,爱生活,爱着共产党的朴素原因,一个带头人,留下的是让人难以忘怀不能不感恩的岁月印记,并静静地刻在村民的心中,据说留村的乡愁记忆馆里还记载着这段生动的影像,或许就是一幅人物照片吧,看见人就想到板栗树,足以栩栩如生了。人已经故去,树木却常青,人是树,树就是人。我想起了诗人紫风铃《一棵树》的句子:“枝桠被斑驳的支离破碎,也丝纹不动。”如此,那树就是那位老书记的丰碑和雕塑,是无字的墓志铭。
很多城市都有各自的人文景观树,被称为“市树”,尽管留村人没有给那些特色的树一个名分,但他们的“村树”早就植根于村民的心底。霸河柳,占据着溪岸,栽植的是千古不变的珍爱生命的元善;板栗树,半环山成玉带,系住的是一个时代的光影。
沉浸,往往难以跳出,留村人的日子,是安放在“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意里的。自北向南,贯穿村落的是两条山溪,村民称“双溪”,多么诗意的名字。溪岸怪石嶙峋,颇似各种禽兽之象,或蹲或卧,或奔或伫,起飞如鹄,深藏似鹰,总是给我们无限的遐想,景观的意义,如果无法启开人的想象力,那就少了灵动的韵味,这里的奇石,是真正意义上的动静结合体,千年来,不断有人来面石思形悟意,不求答案一直和标准,这种景观不拒如我这样的愚钝者,便多了一份温和与亲切。
溪的上游有平水河池,溪流穿底,水面平静,真有止水的神韵,托起了片片莲叶荷布,时有莲花荷箭窜出,蜻蜓居上,捕捉细节,发现连蚂蚱螳螂也来一个高台跳水姿势,蜗居莲叶荷蕊。她们也没有打算再返山林,甘愿与莲荷一同老去。面对莲荷,我想到了人,为一段唯美的心愿而明知名毁身亡也要矢志不渝,是否是见了这样的意象而生出这番硬朗的意志?莲荷不动而心动,如此动静可是美感与神韵的互动。
平缓河湾,覆盖着一层绿苔,不见泉水,仿佛是戏台上穿了绿衣的女侠,莫非尚小云转场上演《绿衣女侠》?阳光将斑驳的树影筛下,给浓浓的绿色画面刻上了暗花剪影,更像泼彩一样奢华。这里的情调来得自然天成,逼真灵动,留村给足了我们美学想象。
沿溪两岸,并非垂柳依依。是柳而非垂柳,是霸河柳。程姓老者告诉我,每一株都有百年的历史,具体多少年谁也无法说清,因为这些柳深藏着留村人世代相传的向善精神。有一段历史,为这些霸河柳注满了沉甸甸的故事。
据说,黄巢起义军一头领遭唐军追杀落难于此,被村中程姓老妪藏匿于柴草堆而得救,头领临走告诉老妪若有军队到来可在门楣插柳枝以作标识,后这个头领返回要报复那些不肯施救的村人,老妪逐家告知门楣插柳,全村得以幸免屠戮。据传,当初插的便是可存活上千年而不死的霸河柳。一段“柳情”也是“留情”,柳便成了可以寄予生命的村落图腾,村民在每年的清明节对柳就有了深切的怀念之情,几乎都可以吟出“寒食东风御柳斜”的诗句,有的甚至将“御”字改为“霸”,家家供奉程氏女祖“程阿婆”的灵位,程阿婆成就的并非是霸业,但柔弱之躯,烟柳情丝,却称霸村民心中几百年,这是相传不息不可撼动的敬仰性情,风景四时更迭,岁月无情流走,拜祖念祖之功的传统静静地深贮血脉,渗入骨髓。
“柳”与“留”谐音,柳村还是留村?未可详知了。那溪桥是“柳桥”还是“留桥”,也未可知。其实,一段绕口令也是一段美好的故事,是何读音已经不重要了。
风景,如果有了历史为之雕塑风骨,便是普通也多了内涵。就像临水的奇石上,爬满了青苔,那白鹅水鸭几次扑棱着翅膀要站稳,还是跌落泉溪,本属柔情之物,上不了望柳的站台。
留村主路称“留村古道”,路上架两座青石板漫水桥,桥边的栏杆是原木颜色的木栅,村民告诉我,那是砍伐山中枯死的霸河柳做成,为的是给柳一个归宿和怀念,“小桥流水”,飞泉跳珠,也难忘为柳而歌,原木纹络,不着油彩,古朴也可生风,那些繁茂的柳条时而抚摸桥栏,勾起的是一段生死相依的感情,这也大概是留村人的生死观吧,生命就是这样在抚摸中得以延续更新。静处山麓,跃动生命不息的音符,这岂是一般的动静之态,简直就是处动不惊,待静若眠的旷世之韵。
下游是一拦住泉溪的漫水堤坝,一老者端坐其上垂竿钓鱼,身边放着一个同名的玻璃鱼缸。我凑到一石看他垂钓。澄明的泉湾,清冽见底,小鱼儿聚了散,散了再聚,谁说“水至清则无鱼”!老者也同意我的看法,他说,泉清而不乏微生物还有微量元素,鱼儿也就存活了。他垂钓几条入缸,说回家放在根艺盆景之间,增添生趣,若见有的鱼儿不欢畅了,便再放生溪中。我找不出他们爱生的理由,唯有那个程阿婆当初向善之心可以作为善举的注脚。
是从各个门户缓缓走出到溪边悠闲的村人从容的步履和心态造就了这处世外桃源,还是襟山带水的静谧风景慢慢浣洗了村人的性情?谁知道,景为心设,心乃景魂,不必分说,只管日复一日地享受这动静皆宜的美景风情就是。
三
留村,留给我们的,是“顽石雕古韵”的古朴风情。
从入村见“十里留村五里古道”的介绍留村形貌的词句,我就生出如《红楼梦》里说的一僧一道“袖了这石”的冲动,可我哪里可以带走,每一块石头镶嵌在留村合适的位置。胶东沿海滩涂净是鹅卵石,其形可爱,着了岁月的痕迹,但少的是古韵味道,据说,留村的石头,铺在古道上的也有三五百年,垒于房墙上的也有百年,风化可变形,但质地愈加丰厚,谈及那些石头,村民告诉我,留村的石头都有“石骨”,我想,是否就是程姓家族先祖的魂魄已深烙其中,村中90%的程姓,据说是中原洛阳伊川宋代理学家程颐的直系后代,除了程氏宗祠在形式上还留着古老的印记,再就是那些石头了,贾岛句云:“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古人认为,云触石而生。历史的风云,总是要留下痕迹,都在这些顽石上,没有错。
从东至西,一条青石板铺设的古道,仿佛是岁月的碎片拼接,却有着相接自然的艺术价值,弃绝雷同,对接有痕,痕见意趣,用最不易褪色的墨青色打底,如果说小桥流水人家是水墨画,青石板路是纯粹的版画。已经是午后了,夕阳刻在古道上,留下了短短的身影,又似一幅幅剪影。陈旧并非都要抛弃,这里的历史旧迹,是刻在村人的脚下的,我走在上面心生暖色。青石板承载了多少故事我不知道,它是被遗落在历史长河中的仅存,也许也曾被人像我这样静静地欣赏过,但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它是一件无声的古董,一直都在等待一个个能够去倾听它的人,读懂古色古香的留村。
老汉手中牵着一只羊,身后跟着一群羊,踏着夕阳走在青石板路上,留下生动的画面,古老的生活方式从来就没有过时,踏石无声,不喜喧嚣,安于农耕。留村的孩子学步也在青石板古道上,凹凸的石边,孩子们摇摇晃晃学着躲过,是否也藏着家长的启蒙?一中年女游客穿着高跟鞋,踏着节奏走来,我没有觉得她的脚步与古老的青石板路有什么不协调。真正有生命力的历史,就像计算机的程序软件,总是兼容的,所以,历史总是给我们不能复制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