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莲心河(小说)
首先是从那个远门亲戚那里听到的。
“你的孩子调镇上那个学校了。”
她一怔,“哪个孩子?”
“就是那个孩子。”亲戚亲密地贴近她的耳朵。
她提着一个白花蓝底包裹,从拥挤的闹市里钻出,拍了拍身上的尘埃,撩了撩零乱的发丝,就向那所学校走去。
二十七年,眨眼的功夫便过去了。记得生他的时候,到处都是水,她钻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庵棚里。洪水涌动着,草庵岌岌可危。守候她的仅有母亲一个人。阵阵彻腹的疼痛,抓挠着她的心,她就开始发恨,恨死那个该死的男人,恨他给自己造下的孽,恨他不守候她这颗孤寂的心。
阵痛过后,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了。
母亲拭去了她满脸的汗线,她睁开眼,瞅着从自己身上掉下的小肉团正晃动着小手,蹬扯着小脚,摇晃着脑袋“哇呀、哇呀”地泣哭,就想坐起来,抱在怀里,看看这小生命究竟像他还是像自己。然而,她又觉得浑身无力,只愿瘫软着身子,静静地睡下去。她太累了。弯弯的细月,嵌在庵子的斜上方,满天的星星,陪伴着柔弱的新月,辉映着天空。水面一涌一涌的,将倒挂在水中的星月,轻轻地摇动着、摇动着……
这埋藏了二十七年的记忆,她始终认为是场梦。然而……
她咀嚼了口多味的情感,咽进肚里。
天空没有云朵,阳光从东边天际斜射过来,映照着整个校园。她跨进校门,一时有些踌躇,二十三年没见过他了,还能认出他吗?
自打孩子被别人抱养后,她就没一天不想他,想不到,恰巧拾枣到那个村子,她就萌发见他的欲望。她听说,那一家距东门很近,就在东门口直转悠,眼瞅着东门口一个个小院。好大阵子过去了,她才发现一帮孩子跑了过来,在沙土窝里开始玩耍,就闷下心走过来。孩子们愣住了,痴呆呆地望着她,她趁机蹲下来,扳起逐个的小脚查认,她清楚自己的孩子有个断趾,那是她亲自留下的记号。终于,她发现了他,心顿时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是他、是他,是她的孩子。她盯着那张乖巧的小圆脸,“你叫啥名?”
孩子有点胆怯,身子直往后撤,还是其他孩子告诉她,说他叫水生。
“水生?”
不错,他就该叫水生!她激动地扯过那个孩子,“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你知道吗?”
孩子用陌生的目光望着她,望着望着竟“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孩子显然受惊了,她难过地将他扯到身边,紧抱在怀里,任凭孩子撒哭,她也不管。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不认识妈妈了吗?”
她的泪扑嗒嗒地流出来。
每想到那件往事,她的眼帘就开始湿润。
她揉了把眼,嘴里铭记着“水生,水生”,便向院里走去。
“当、当、当”,下课的钟声响了,一扇扇教室门接着便被撞开,孩子们蜂涌般地跑出来,她紧抱包裹,不知道该怎样穿过这股人流。孩子们显然发现了她,一双双多疑的目光顿向她投射过来,似乎她的存在阻碍了每个人的心绪,傻呆呆地望着。她就想起了那沙窝里的一张小圆脸,他肯定在这里。她思索着便走近他们,孩子们为她散开了条路,她就迈过地去,四下打量着,寻找她的孩子。
她傻笑了,水生不该像他们这般大,他是老师。二十七岁的男人,肯定是个像样的汉子。她这就想起了那个人,和他最后分手时,他才二十岁,水生或许就像他那时的模样,常言不是说“瓜是瓜的种,豆是豆的种”。她揣度着,便把目光从孩子们的脸上挪过来,挪过来,一下子挪到一张年轻女人脸上。她边想着,边急步走上去,走到那年轻女人跟前。那女教师疑惑地打量着她,她就问:“姑娘,知道水生在哪儿吗?”
姑娘摇了摇头。
她鼓足勇气,“就是那个刚调来的男老师。”
“那新调来的叫正言,不叫水生。”女教师这才和蔼地对她笑笑。
不是水生,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包裹,几天来,悬在嗓门的那颗心,顿时“咯噔”掉了下来。唉,怎么就说是我的那个孩子呢?她不知道该埋怨还是该解脱,就想赶忙离开这个院子。可动了几下,却迈不开脚步,孩子们好奇地围了过来。
一场虚惊,她振了振精神,便撩开了孩子们的包围圈,向校门口走去。
上课的钟声响了,孩子们一个个钻进了教室,校门口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依依不舍地站着,几天来,她都在为这件事激动,说不想孩子,那是假的,孩子离开她时才几天。
那天的水仍然很大。她躺在庵棚里,任孩子的小嘴咀嚼她苦涩感情酿就的奶汁。一天天疲惫在悄然淡化。有了孩子,自已的心好像不再孤寂,她可以跟他聊天,可以给他诉苦,可以将无限的情爱投递给他,孕成一团飘然的寄托。这个无根的孩子,这个属于水的孩子,从降生那天起,是不是就驮着耻辱印痕,她不愿从那方面想,只愿哼唧着:
“你是蓝天的孩子
你是大地的孩子
你是这汪汪河水里滚出来的孩子……”
然而,那美好的寄托没有维持几天,平静的世界便被打破。
爹横着脸,让她交出孩子。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是无权抚养孩子的。她知道总有一天孩子会被别人抱走的,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起风了,夜风簇涌着洪水,疯狂地向庵棚扑来,一声炸响的惊雷,撼摇着庵棚。她捂紧孩子的双耳,缩在破棉被里,任磅礴的大雨倾降下来,她泪湿满面,执拗不语。
“这坏天气,不能一直让人家等着。”父亲甩着双手在庵棚里直转圈。
“莲子,孩子过去能活好的,人家留着奶子呢!”娘也开始安慰她。
庵棚口那个穿雨衣的人晃来晃去。父亲再也忍不下去了,走过来,夺过孩子。庵棚里顿时响遍了孩子的哭声。
父亲抱着孩子走出庵棚。
“不——”她狂哭着爬了出去,雨水顿时浇注在她的身上。
“让我再看孩子一眼。”她哀求着,扑倒在泥水里。
父亲抱着孩子,转过身来,泪水涌满老眼。
她爬起来,接过孩子,仔细地端详着那张小圆脸,看呀、看呀。忽然,她抓起孩子的小脚,用牙“咯噔”一下,咬掉了孩子的半截脚趾,血染红了她的嘴角。孩子“哇——”地暴哭了一场。
她将孩子递过去,“快走吧。”便转过身来。
一叶小舟将孩子的哭声载向远方……
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就这样消失了。
如今,这场虚惊,又将她从那遥远的记忆里晃醒,她能不惊愕,便连明打夜,给他赶制一身衣裳,一双鞋子。然而……
她茫茫地瞅了下这静僻的校园,准备离去。这时,她昏花的目光,蓦然发现一个影子,这影子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对,是他,一定是他。她迈开脚步向那影子奔过去。
那人没有顾及她,只顾向教室东头那间小东屋走去。然后,打开门,便钻进屋里。她来到门口,门“啪”地一下碰住了。她激动的心,顿时被撞在门外。
她不想再思虑过多,她认准了他,便坚定地叩起房门。
门开了,他用陌生的目光打量她,“你找谁?”
“你是水生吧!”她强按住心跳。
“嗯。”年轻人一震,将她让进屋里,她将包裹放在桌子上坐下,年轻人为她倒了杯茶。
“从哪儿来?”
“家里。”
“呃。”年轻人似乎想从记忆里查寻这位唤他乳名的中年妇女,然而,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倒很坦然地坐着,几天紧张的情绪一下子平静下来,仿佛自己寻找的那个小岛终于找到了,她似乎想坦然地休息一会儿。
沉默了一阵子,年轻人终于耐不住了,“我的记忆不好,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年轻人浓重的声腔,扣动了她一时静寂的世界,便苦涩地望望这位不认识她的孩子,怎么说呢?
“你不记得你曾经有位亲妈妈吗?”
这句平淡的反问,让年轻人愣住了,他来不及思索,急力地在这位老妇人的脸上寻着,显然,那段令他耻辱的历史,他不愿是真的。他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只有一位母亲,她就是我的亲妈妈!”
“不,我是你的亲妈妈,我是你的亲妈妈,你四岁时,我还看过你一次,你想想,我还抱过你。不论你走到哪里,我都能认出你,你那个半截脚趾头,就是我亲口咬下的。”
什么?自己的断趾是她咬下的?他的心开始颤动起来。是的,他想起来了,有那么一天,他和一帮孩子在沙窝窝里玩的时候,来了一位陌生的女人,那女人起初没有使他害怕,她要比自己的妈妈年轻得多,也漂亮得多,所以,当她扳着他那半截脚趾时,他对她基本是温存的,喜欢那双充满母性的手来揉擦自己的小脚。直到她呼唤他,说她是他的妈妈时,他害怕了,大哭着从她的温存里、怀抱里挣脱出来,向自己的家里跑去,扑倒在母亲怀里……
那女人走后,他开始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告诉他,“她是个疯子,她不是你的妈妈,乖乖只有我这一个妈妈。”
他相信了母亲的话,然而,母亲的诱骗没有盖住别人的闲话,当别人骂他是闺女养的时候,他受不了啦,母亲这才如实地告诉了他。
携着上辈人留下的耻辱,他艰难地度着日子。为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世,他不知哭过了多少次。如今,他才安静了,就想在这块宁静的世界里生活下去,没想到那耻辱的往事,又找上门来,他该作何感应?
母亲显然对他呆钝的思索产生不满,“孩子,你怎么连母亲都不认了?你是我亲生的孩子呀!生你的时候,正在发大水,我是在庵子里生下你的。虽然没有抚养你,那也是出于没有法子呀,妈当时的处境,你是不会理解的。”
“哼。”该怎么了解你呀?对你的轻浮,造成了我的悲剧,是的,作为母亲,我是认下的。然而,你?你养育过我吗?我多病的身体你照顾过吗?你给我带来的不过是无边的耻辱,撕心的痛伤。你有困难不能抚养我,那么,你和那个男人做荒唐事的时候,就没有想到以后的困难,一个连自己的亲孩子都抚养不成的母亲,称职吗?我没有你这位母亲,原谅我吧。
他轻摇着头,仍喃喃地说着,“我只有一个母亲,她就是我的亲妈妈。”
她呆了,自己日夜想念的孩子竟然不认她。她只觉得阵阵绞心的疼,想向他坦明一切,可是张了几下嘴,都没有说出来,那段往事,她实在难以启口。
她茫然地站起身来,掂着包裹,推开了房门。自己的孩子竟然不认自己,她的嘴角溢出一种苦涩的笑丝。
那个荒唐的夜晚,她始终认为是圣洁的。
秋月悬挂在夜空,很亮,也很洁净。一支幽深闷笛声,将她从多日的思念中扯出来,扯到一个深巷里,她见到了他。她就知道他要来。便带着多日的哀怨走近他。
深巷悠长、宁静,她见他急不可待地奔过来,拽她的手,便甩开,对他赌气。她受不了他混蛋老子的阻挠,她容不得她的爱情受到半丝侵染。
他向她解释,近乎哀求般地解释,说老子是老子,我是我,我心中只有你。
她其实明白他的心,只是咽不下那口气,她让他诅咒,恨死他的父亲,恨死那个坏事的媒婆。她让他对天起誓,对地起誓,对那岗上庙里的二奶奶起誓。
她于是便扯着他,跑出家门。
金秋时节,晕红的枣儿缀满枝头,夜风摇拽着,树叶发出细碎的呢喃声。夜虫歌唱着,星星微笑着,柔情月光在轻轻地挠动着。
他们穿过枣林,穿过槐林,穿过一片片沙包,终于爬到一个高岗子上。她看见了那个能给人情爱的二奶奶庙。在这块岗子上,在这庙前,她和他不知历经多少个白天,多少个夜晚。这里的每粒砂砾,都记载着他们的情,他们的爱。如今,她就让他对这片岗子起誓,对那慈善的二奶奶神灵起誓。
她跪下了,虔诚地祈祷,祈祷他那刻骨铭心的爱,祈祷他那海枯石烂的爱。
他诅咒着,咒诅谁变了心,就扒了谁的皮,抽了谁的筋。
她相信那灵验的二奶奶,相信那缠情的沙岗子,相信了他那颗虔诚的心。
她走上去,扶起他。他问:“信了吧?”
她“嗯”了一声,双手抓住他的脖子,充满柔情地说:“小宝,叫我声姐姐。”
他于是就面对着她,甜甜地叫了声:“莲子姐。”
“哎——”她贴近他的脸,蓦地亲了一口,他就势将她紧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紧紧的。
清澈的月光,洒向那片沙岗子,秋风清凉清凉,从不远的枣林里携来阵阵甜香,月亮晕醉了,星星晕醉了,整个大地都晕醉了。
那个圣洁的夜晚,天空没有一丝风。
是的,她从来不后悔那夜晚,尽管他回到了戏团子里,半年都没得到他的音信,她也没有怀疑过他。后来,身子实在遮掩不住了,她就觉得他该来个信,她也该告诉他自己已经怀上他的孩子。
她去找了他教书的老子,想弄清戏团子的去处,没想到那老东西当面羞了她一通。得不到他的音信,她那时才感到胆怯了。
“做了吧,他不会来了,听说他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父亲又一次劝她。
她却始终相信,他会来的,他会来的。她忘不了那个虔诚的夜晚。
她等待着,等待着,任凭一双双刺心的白眼,一口口呕心的唾沫,她都不在乎,直到那辆缀着红“喜”字车,停在她家门口时,她才从梦中惊醒,呼唤着,“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