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乡恋(散文)
听说老家“高水”要建新农村了,我即高兴又惆怅。修了新农村,还能修回“热吧树下”和那条涓涓细流吗?
一
时光飞逝,打开记忆的那扇窗,多少风景在我眼前浮现。最让我魂牵梦绕的还是我的家乡,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话说六十年代,为了讨活,父亲卷起一床烂铺盖,不知跋过多少山,涉过多少水,来到一个村名叫“高水”的地方。“高水”收留了父亲。父亲,在“高水”成了家,立了业。自然,“高水”也就成了我的家乡。
当时“高水”只住了五户张氏人家,村落很小。据村里老人讲,村庄原来有好几百户人家,光篾匠就有九十九个,老人还特意指了指我家现住的方向。说我家房子隔壁以前是个大宗祠,飞檐翘角,雕梁画柱,四周有茶馆,酒肆,车马粼粼,人流如织……我透过花木草石,依稀可寻那被岁月覆盖的斑驳的瓦砾堆,我想,朋友啊,那不是瓦砾堆,是落满一地的繁华!我似乎看见了酒楼敝开的大门外,那悠闲而来,又悠闲而去的行人;又似乎听见酒客们在猜迷划拳,畅饮欢笑;那静寂安然的花木草石中仿佛又传来当年商贩们颇具穿透力的吆喝声……
因为村里染上了一场瘟疫,人口骤减。我清楚地记得老人说瘟疫时的表情,那若有思索的样子和叠加在眉间的沧桑依然显出痛楚,仿佛发生在昨天。这瘟疫来之凶猛,一旦染上,基本上无法医治,三五天毙命,当时人死如乱麻,浮尸暴骨处处有。听着老人的讲述,我似乎听见了当时哀呼抽泣之声。至于因何而得瘟疫?我猜测着:“高水,高水”,难道是旱涝蝗疫?不,不,我们“高水”的水那么美、那么甜、那么柔,不可能!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打死也不相信是旱涝蝗疫。估计是饥荒疾疫,因为我还听一位老人讲过:那是二、三十年代,他们吃糠咽菜,因为缺少水份,大便干结,拉不出,只好用柴棍撬出,屁眼生痛流血,说出此话,虽然恶心,但是,是事实。老人还说道,大家都是菜蔬之色,饿殍满道,臭不可闻。六、七十年代后,新中国刚刚建立,百业待兴之时,大伙把水利建设作为“农业学大寨”运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当时,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地参加了修水利,在后山挖渠道的同时,挖出了一个个骷髅,证实了村里老人说得那句“饿殍载道,人死如乱麻”。
二
“高水热吧树下”那三棵树,常常在我的梦里蓬勃展开。它们郁郁葱葱在村口守望,三树鼎立,挺拔成一幅经典画面。至于这三棵树到底长了多少年,有了多少岁,谁也说不清楚。
为什么叫“热吧树下”呢?我一直在思索。其实,从字面上理解也不难想出,我自以为是地跟树与乘凉扯上了关系。在“热吧树下”那遮风挡雨的呵护下,一个个鲜活、灿烂的故事必将在“热吧树下”演译。
一棵是柿子树,要二人合抱方可围满,褐色的树干斜躺着,春天,开满了微黄的小白花,引来了蜜蜂嗡嗡叫。一到夏天,枝叶茂盛开展,结满了密密麻麻绿的发亮的小柿子,小女孩们追着蝴蝶满天飞,顽皮捣蛋的小男孩在柿子树上爬上爬下,逮“知了”、捉铁牛,把树皮磨得光亮,像镀了一层光油。柿叶落了,秋就乘着落叶来了,秋来了,柿子也熟了,一个个火红火红的柿子挂在枝头,摘一个熟透的放嘴里咬一口,真是甜到心里。我到现在还在佩服当时的村民,那时物质匮乏,根本没什么吃得,各种水果更不用说了,见都没见过,可这满树的柿子却没人起贪念,只是路过时顺手摘几个,而且还和大家嘻嘻哈哈一起分享。再次来了,再摘几个,再一起分享,从来没人独占独享,那份根植于内心的自觉、朴实、善良,是何等的深呀!
另外一棵是乌桕树,上面爬满了木莲,木莲结出绿绿的果子,每当果子成熟时,大人们拿一竹杆,上面拴上镰刀,把一个个果子割下来,做成可口的凉粉。谁家先做了,就在谁家先吃上几口,大伙们亲密的像是一家人。
还有一棵是栎子树,当“人间四月芳菲尽”时,栎树披一身新绿,风姿卓越,仪态万千。我对这栎子树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因为我的母亲曾经给我讲过,她怀我的时候,就靠着吃这栎子豆腐存活下来的。那时的年代,青黄不接,缺衣少食那是常有的事,饿着肚皮也要出工,母亲还怀着我,更是苦不堪言。全凭着这一树的栎子做成豆腐,让母亲吃得香喷喷,生出了白嫩水灵的我!
流火的盛夏,大伙们从地里挑一担稻谷回来,经过村口的“热吧树下”总要放下肩上的担子,栖于树荫下。村民越聚越多,真是应了那句“偷闲一刻是乘凉”呀。慈祥的老人们掏出衣兜里的旱烟袋,卷起了“喇叭筒”,用微微泛黄的手指夹着,吧嗒吧嗒地深吸两口,在嘴里闷了好久,才轻轻地吐出来,那浓浓的烟打着漂亮的旋儿缓缓上升,他们安详而满足。温厚的年轻小伙却倒在树底下,用草帽盖在脸上,呼呼地睡去,也许他们需要在“热吧树下”躺下,才能驱赶疲劳,等醒来时吼两声“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精灵的孩子们当然是倚靠在“热吧树下”的小溪边。孩童们偶尔捧起水洒到半空中,一滴滴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像一颗颗钻石珍珠。顽皮的小男孩更不甘寂寞了,追着几只小鱼儿跑,鱼儿左躲右闪,小男孩紧跟不放,鱼儿累了,“束手就擒”,孩儿们手捧小鱼,如获至宝,看了又看,笑了又笑。
三
那“热吧树下”那条小溪又是怎样形成的呢?这个,村里人谁也扯不明白了。那“高水”这村名是不是因这小溪流而得名呢?我猜测着,我也愿意相信,瞧,“热吧树下”这小溪流是围绕着“高水”整个村庄缓缓向前流淌的,小溪流那俊俏的模样,像仙女身上美丽的飘带。
我和小溪流之间的感情,如同母子之间血脉相连的脐带,虽然分开,但我已把她铸在心里。
“高水”的那条小溪,清澈、透明,从村头到村尾在绿草鲜花的簇拥下,一路欢歌向前缓缓流动。
小溪每当路过一户人家,这家的主人就会拿一把镢头,顺着小溪凿开一个开阔地,收一瓢清粼的溪水聚于门前,小溪轻盈飘逸,随意漫流。主人们每当下地回来,可以站在凿开的开阔地,就着漫流的溪水,洗净脚上的泥土,也洗净一天的疲劳,更荡涤了心灵的尘埃。
我家的门口,不知是哪一辈的人,在溪水流过的地方开了一方鱼塘,由三根木头合并成一座小桥横贯于鱼塘之上,小溪经过小木桥自由地汇入,又自由地离去。小桥,流水,人家,还有枣树,醉了岁月,也醉了我心!
平日里,妇人们总喜欢结伴端着木盆,拿着棒槌,就着堤岸枣树婆娑来到木桥上洗衣服,那爽朗的笑声和着棒槌声声在“高水”的半空中飘荡。我也喜欢打着赤脚,把裤管高高的挽起,坐在木桥上,看着枣树儿倒映在水中,我的脚自由地垂放在清澈、凉爽的水里,看着层层的水波荡漾,让小鱼儿快活地游来,亲吻着我的肌肤。
每次,母亲叫我洗碗,因为贪恋小溪的美色,我总是把碗抱到枣树下,坐在小桥上,悠闲自在的洗着碗,碗里剩余的饭粒顺着溪水缓缓地漂移,来不及沉入清澈的水底,招来了一群小鱼儿,它们簇拥而上,宛如夏夜点缀的繁星,更像一朵盛开的五彩斑斓的大花,它们的嘴一张一合,相互摩擦,争抢着饭粒,激起朵朵水花。我的碗洗完了,没有了饭粒,鱼儿们依然不肯散去,有的跳着水上芭蕾、有的三五成群欢畅游动、有的成双成对,形影不离……面对此景,总是让我赏心悦目,沉醉迷离!
傍晚时分,整个村落浸泡在满天的霞光中,白鹭翻飞,倦鸟归林,炊烟袅袅,孩童们在大人喊着声声乳名中吹着自由的口哨,打着暮归的牛儿往家赶。一切的一切,又即将被祥和覆盖着。
如今,经济高速发展,农村也大变样,家家盖新楼,户户住新房。可“热吧树下”不见了,取代的是三根坚硬的水泥杆子,架着一个整天嗡嗡作响的变压器。整天整夜围着村前一路欢歌的小溪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再也不见了踪影,留下的是即将干涸的池塘,散发着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