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一个人(散文)
偶尔会想起一个人。那是可亲可怀的青春岁月,觉得远,仿佛没了年代,分明是在昨天,或者某一天。
01
六十年代成长的女性,做个小学教师是最佳的选择,事业编、稳定、清静。男孩子就没有这么幸运了。长辈们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和当老师的男孩子谈恋爱。
他和我不是同班,但上过合班课,是语文。
语文老师讲四大名著,他站起来一口气说出一百单八将,有名字,有外号。说到“孙二娘”,有同学看看我笑出声来。姓氏的缘故,我这样想。回转头,他的手插在裤兜里,头发涂了油,想着苍蝇上去都会打滑。同桌说,他入学生会了,是新生里的唯一。对于高处的东西,都应该放弃夸奖。我转回头,把他放在脑后了。
对男生,最好的感觉是有一种清爽之气但不磅礴——像学校门口没有雕塑的雕塑。
雕塑是学校发展的见证。学校原名唐山师范学校,建于1951年,1966年迁至唐山玉田县城,更名为河北玉田师范学校。玉田钟灵秀土,城东八里屹立着一座山,顶上古碑刻着“古人种玉处”。相传,杨公伯雍性笃孝,父母亡,葬无终山。山高八十里,上无水,公汲水,作义浆,送行者饮。某日,受斗石种之,得白璧一双,娶女为妻。天子闻之,封为大夫。学校雕塑是伯庸?却不是。枝枝叶叶腐蚀着,裹在花池里穿越2500年。塑前长出美人蕉来,红中透黄,烫金的朴素美到窒息。
他唤我美人蕉。
学校播音组要从新生中选聘播音员,班主任老师推荐了我。
红了樱桃绿了蕉的时候,我和他两人一起录音。那台老式旋转录音设备发出“滋滋”的声音,卡带了。他过来修,有些无言的东西碰了我的手,心在抖。窗外,蝴蝶飞起来,又落在沾了夜露的美人蕉花瓣上,翅膀并未打湿。
02
盛夏的早晨,园子里那丛小花,淡紫淡紫的,开得清幽高雅,像漂亮的女孩。
那片园子很长,直通鸦鸿桥汽车站。小时候,那是一片乐园,姐妹们一起栽花种草。80年代初,镇里要建北方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征收了村里的土地。花儿草儿常日被踩着,还是茂盛地生长着。
我陪着姐姐去赶早市。花了5天时间缝制的枕套批发了好价钱。买主是南方人,说我们的针脚细密,拼接的图案像大朵的花,他可以让全国8亿中1/8人枕我们的枕套。还乡河滋养的男人、女人总会微笑着看到简单的美,钥匙扣、包装袋、挂饰、灯具,没有不会做的。皮带、箱包、耳环、戒指,香港新品上市,扒着运煤火车的小伙子从广州带回,第二天就在地摊上摆出来。女孩子自制的玩品花样多且不比广州家庭作坊的手艺差,软陶、手绘、围巾,或天真或鲜艳可爱。奶奶拿起“不倒翁”孙女画上了花衣服,妈妈和儿子捏了两个娃说是“娃娃相亲”。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弟弟拿着水壶接满水满市场叫卖:1分钱1碗,满头大汗的他举着冰棍跑回来送给姐姐们每人一根。五天一批发,人们称之为“批发集”,第二天零售,叫“大集”。市场名气渐渐大起来,南方生产,北方批发,缅甸、泰国、日本、韩国……市场内中的快乐通过小商品传递给了全世界。
散集了,收拾停当东西准备回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站在转角处。他!
他穿着格子衫,牛仔裤,梳得高起的头发倒向后去,一双偷视的眼睛远远地地望着我,透出惊喜。我迟疑着走到近前,他静静地笑着:“好巧!”声音很低,低到只有我自己可以听到。“你怎么来了?”我回头望望姐姐,带着惊慌和应有的礼貌。
他望望远处,指了指淡紫的花:“我很喜欢……那些花。”
“哦!喜欢就是了。”我心慌的眼神朝向姐姐的方向。
“我以为不会见到你。来碰碰运气。”他笑着,巧妙地抹去浮在脸上的汗珠。
“怎么来的?没骑车?”我淡淡地问。
“在那边。我把它停在那边了。”他朝去来的方向。
他还想说什么,我马上领悟了,笑笑,望望远处草坪上淡紫色的小花。那片花,淹没在赶集的人群里了。
我向他挥了挥手。
他径直走了,背影瘦长,迈着外8字,肩膀有些抖动。
我一下子对那些紫色的花消失了兴趣。
03
写作,是我们共同的爱好。
全校作文比赛,我拿了一等奖。我的作文放在学校的橱窗里展了。晚自习,他把我喊出教室。“你母亲是心脏病过世的?会不会遗传?……我不会在意。”我垂了头,想着白天看的《山河岁月》,顿悟成趣,百味回甘。文字到了清远深美便似嫦娥离宫,好份清幽。
一个月,他每天一封信放在我书斗。
我把座位换到最后一排。
“中秋将近,相邀共赏明月,可否?”
我去了。他在操场,独自一人,月下漫步。
再去播音室,我会和另一位女生一起。满屋的书,他埋在里面。“我心中的珠穆朗玛峰最高处,永远站着你。”他拿出厚厚的日记本给我,我拒绝了。
寒假在家,收到他的信,20页,他说我是美女蛇。
“要不,我答应他?”我躺着,心里满是委屈。
“你去山沟里当老师?”姐姐在登缝纫机,停了脚,没再说什么。
父亲和爷爷聊了我的事。信是爷爷从大队拿回来的,他有些担心。姐姐说了实情。父亲给出两条路:去外国语学院当旁听生,意味着放弃到手的“粮本”前途不卜,爷爷不同意。再就是经商,到南方开公司。爷爷说不适合我。
我回了信。用的铅笔,字迹很潦草。
我骑车去了万佛园。那是坐落在清东陵风水墙内的林园,有万尊佛像。置身参学胜地了悟“山河岁月”,染上一炷香的清气。“我的家离这不远。”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回了头,没应声。走出院子,香气经久不散。
25年后,我和他故地重游。
他说他毕业后在乡中教书,喜欢停电的夜晚播放我的录音。他留存了?出乎我的意料,一种凄然和美妙在心中弥漫。他低沉下来说:每年春节,我家餐桌上会多摆上一双碗筷,你的……
正是暮春,路边有野花,开得极茂。
04
他要走了,离开学校。
临近毕业那个学期,滦师体育班招生,他报了名。体育,不是他的特长,他在逃避。他和同学去外面喝了酒,回到录播室。我一直在看“家”,等他回来,想劝他别去。他红着脸,呼着酒气,从后面抱了我。我转身挣脱,他吻过来。初吻!我咬了他,跑出房门。
他没有离校,挨了处分。
带着处分去实习的他成绩突出,做了毕业典礼的大会发言。校长把他的处分撤了,说怕害他一辈子。
最后一次谈话,他谈到海德格尔和卡夫卡。几度秋心凉。
20岁,我结婚了。
收到他的来信,我在老公面前撕了。
他带着媳妇来看我,老公没让进门。我正在坐月子。
狂热的年代走入社会,都冷静了。内心的淡紫色的花,分明是一种别致的干净。
05
辛卯年的冬季,印好的习题集窝在了手里。
我去找他。他把剩余的全发给他县内的小学了。后来知道,是他自己掏的钱。那一日,我和他独处在小屋中喝茶,没有暖气。
第二年春,他说想来看我。我约在了汽车站。他头天来的,独自在站前旅馆住了一晚上。他戴了大盖帽,越发精神了。说起多年来看的书,忽然觉得自己薄而轻了。文锦心,玉琴斜——那是我向往的生活。他站在高处了。
“过年好!”落雪临窗,小区有人放炮。他电话传音,送来问候。
乱响中已过多年,内心里,已经被饱满,或者说沉静,填满了。
有的时候,梦中人是必须的。有的时候,醒来就更为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