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韵】用心结编织的好梦(小说)
2018年5月9日,我住进了兰大一院心内科。
同室病友姓郭,可谓人高马大。一米九五的个头,一百一十二公斤的体重。
我看他面相,问他:“老哥,高寿多少?”
老郭捋了捋黑油油的大背头,诙谐道:“还小,三十七公岁。”
“哟,老哥挺幽默的,都七十四了,真看不出来。”转眼,我又比划说,“你看看我,比你小好几岁呢,都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了。”我笑着回应。
“姜子牙瞬间白了头,那是封神英雄,世人视为百家尊师呢!老弟肯定是干了大事业的人,一辈子操了不少心。”老郭居然引经据典起来。
我哑然一笑,接着摇了摇头。
老郭果决说:“笑什么,老哥说的是大实话。”
“呵呵,我就是个娃娃头,当了一辈子的教书匠。”我补充道。
“哟,教书育人就是功盖千秋的大业,还嫌不够大?动乱年代,批判师道尊严,太过了。这些年,好多了,臭老九不臭了,变成香饽饽了。”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哪像我,干大集体的时候,担任武山县五金商店采购员,一干就是三十年。半个台阶都没上去过。不过,走南闯北,差不多周游了全中国,浪美了。”
都好几天了,我俩状态好些时一起谝闲传。天南海北地谝,地理天文地谝,今古奇观地谝,逸闻趣事地谝,商贾农事地谝,孙辈教育地谝。谝熟了,啥都谝。谝得唾沫飞溅。谝得心花怒放。
四五天过去了,老郭每天都是一个人,上洗手间,打吊针,做检查,亲力亲为,不见家人陪护。即使有些事儿做的很艰难,病友亲属或护士伸伸手,帮帮忙,也不见儿女面。不过,有个说是三女儿的,在兰州做生意,“探监”似的,一日三餐,倒是按时送达。但一到病室,打开手机,不是网聊,便是视频。好像不日做了老板,且老板做的比碧桂园杨国强和万达王健林还牛。老郭也知趣,勾下头来,张开个大嘴,吧唧吧唧,卯足了劲儿吃饭。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三女儿麻利一收拾,屁也不放一个,转过身,走了。
第六天,我实在“忍无可忍”了,直截了当问:“老哥,你这么美的身体,咋也住院了?”
“老弟,你不知道。”老郭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咋啦?”我又问。
“真把人能气死。”老郭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
我无言以对,只是默默盯着他。
“我们那里国家不是要修高速公路嘛。我们家的老宅子二十多年没住人了,都坍塌得不像样子了。这次刚好要占用。嗨嗨,这是老天赐福啊!一家伙补偿了二十六个万。”老郭兴高采烈道。
“嗯嗯,好事儿。”我附和说。
“儿子儿媳找上门来了,提出要分钱。”老郭沉着脸说。
我还是两眼盯着老郭,一言不发。
“我心平气和说,咋分,你们拿出个方案来。”
“嗯嗯。”我十分赞同老郭的思路。
“儿媳劈头就说,我们正要换个大房子,缺钱,都给我们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郭转述了儿媳的话。
“嗯嗯。”
“我说,你们生了一男一女。男娃一直跟你们小两口过日子,女娃一直跟我们老两口过日子。平均摊,俩娃娃一人十三万。”老郭陈述了自己提出的方案。
“按孙辈分,都是他们的孩子,你们老两口又不要一分,应当没问题。”我积极赞扬老郭的方案。
“可是,人家不这么想,还是坚持全部要拿走,一分不留。说什么,孩子的事以后再考虑,眼下先把我们的急应了。”老郭生气地望着窗外,一边说,一边似乎在抹泪。
我又默默无语了,只是看着老郭痛苦的样子。
“我就和儿子儿媳干了一仗。”老郭伸出一只拳头,砸出去,表现出异常气愤。
“结局呢?”我急忙问。
“儿子从我手中把存折抢走了,我突发心梗入院了,放了两个支架。”老郭摊开双手,泪水从眼角流到了嘴角。
“哟,我说,怎么没见你儿子儿媳的面。”我同情说。片刻,我又问,“你一共几个孩子?”
“家里还有两个女儿务农,儿子就这么一个,在县广电局给领导当司机,加上兰州做生意的这个女儿,一共四个。”
“老家的女儿怎么也不见面呀?”我不顾老郭面皮,又直奔主题问。
“两个女儿每人给了两千块钱,还天天打电话,说要上来伺候来,我没让上来。家家都老人孩子的,加上农忙季节,忙,太忙。”老郭闪动着双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这儿子儿媳真不像话!”我接口说。
“哎,没法说。”老郭摇晃着脑袋,无奈道。
老郭仰卧在病床上,痛苦地扯动着嘴巴,讲故事似的,又回忆起了儿子儿媳的往事:“哎,怎么说呢。我这个儿子自小贪玩,不爱读书。考高中都考了两回呢,回回名列孙山。无望了,读书真的无望了,我就让他去当兵。当兵嘛,一,又不好好干,二,咱也没靠山。但是,没眼蜂儿天照看。他命好,撞了个汽车兵,学了门吃香的技术。嗨嗨,这下我高兴坏了。复员后,我就千方百计让他握紧了方向盘,再也没敢丢开过。现在他都年近半百的人了,想是这方向盘就握到退休了吧!”
“哎,好工作啊!靠技术挣钱吃饭,养家糊口,挺好的。”我忍着疼痛赞扬道。
“人常说,知子莫若父。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对他似乎就没有认清过。长大了,成家了,才发现他的做人差十万八千里。”老郭呲牙咧嘴坐了起来,不断摇晃着脑袋,痛苦说。
“嗯嗯。”我应答着。
老郭眺望着窗外,似乎彻底打开了尘封的记忆,滔滔不绝了起来:“我是2005年退休的。我生性热爱农村,喜欢欣赏田园风光,过一种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多美啊!退休后,我就回到了老家洛门镇。因为老伴儿本身就是农民,农村的庄院早都拾掇好着呢。虽是矮瓦斗室,但有数间。狗吠深巷,鸡鸣树巅。秦声悦耳,袅袅炊烟。夏秋两季,屋后房前,瓜果飘香,菜蔬满园。”
“呵呵,老哥一肚子的文墨啊,佩服佩服。”我从床上下来,挣扎着坐在了椅子上。
“不怕老弟笑话,书,只读了两年私塾,但喜欢,所以,《百家姓》啊,《千字文》啊,《弟子规》啊,《朱子治家格言》啊,都背得滚瓜烂熟,《四书》《五经》囫囵吞枣,略知皮毛。”说到这些文化经典,老郭津津乐道,眉飞色舞的,一股股的神气活灵活现。
我也受到感染,频频点头,表示赞许。
老郭言归正传,又平静说:“我是已过古稀之年的人了。现在社会好,我们是乐享太平盛世啊。倒退几十年,我这个年龄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孔子说,‘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已经很满足了。”
“是啊,知足者常乐,常乐者长寿。心态很重要。”我赞同说。
“那时,洛门镇上和全国其它地方一样,好像卷起了一股风,就是买铺面。价格哄抬得老高老高。我考虑儿媳是个农民,又不愿种地,只是跟着儿子过小日子。将来有了孩子,日子会过得越来越紧巴。我也就跟了一次风。花了将近十个万,在洛门镇买了个五十多平米的铺面。手续办好后,打电话把儿子儿媳叫到了眼跟前,亲手把钥匙交给了小两口。我那个儿媳妇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到处都夸公公婆婆好。”
“嗯嗯。”我歪着头,看着老郭脸上荡漾着的幸福浪花。
“彩礼抬了,住房买好了,铺面收了,家里的东西想拿的都拿去了,婚礼也举行了,人一天比一天疏远了。”
“啊……”我万分惊讶道。
“从结婚那年开始,每年只来一回。除夕来,初二走。好像成了定规。我们那里有个习俗,每逢腊八节,家家户户都给门神糊一小勺米饭。所以,一提门神,大家首先想到的是一年只吃一顿饭的那位尊神。嘿,不知不觉间,我们老两口在儿子儿媳眼里便过上了门神的日子,初一早上,儿子儿媳帮我老伴儿做一顿饭。”
“洛门距离县城远吗?”我问。
“十公里过点吧。”老郭随口说。
“啊呀,这就太不可思议了。距离这么近,情感却那么远!”
“是啊。还有更奇葩的事呢。”老郭神神秘秘说。
“什么事?”我睁大了眼睛,问。
“头胎生了个女儿,这很正常的事啊,生男育女嘛,谁能打包票头胎就生个儿子。男女都一样,我俩很高兴。刚满月,我俩去看孙子。儿媳就干脆说,抱走吧,我们还想生个儿子。”老郭滔滔不绝,比比划划,继续说。
我一言不发,两眼盯着老郭,像一名聆听故事的小学生。
“说实话,我俩一听还生,真有些高兴得忘乎所以。”停了一会,他又唉声叹气道,“没想到,这一抱走,人家就撒手不管了。”
“啊……”我两手摊开,又惊诧道,“竟有这等事?”
“我这女孙都快二十了,现在西安上高职,他们就再没有搭理过。吃穿用度一切归我俩管。我每月两千多块钱的养老金,孙女花一半,我们老两口花一半,说到底,够了。”说着说着,老郭指了指天上的太阳,又说,“我走到哪里都说,还是人民政府好。不是人民政府每月这两千多块养老金,我老郭祖孙三口得喝西北风了。”
“那你可以让孙女找她父母去啊!”我建议道。
“找过。孩子去了,住上一个晚上,小两口就嚷嚷着叫找爷爷奶奶去。就打发了。去了几回,孩子也感到没面子,打发也打发不去了。”老郭一只手不停地在空中舞动着,嘴角不断下压,脸上露出十分难受的表情。
“他们再生了儿子没有?”我问。
“生了。把儿子娇惯得不得了,好像就是小皇帝。似乎儿子是己出,女儿是庶出。”老郭真是气疯了,有些讥讽的味道。
“真是奇了怪了,萝卜头上长出了蒜苔。”我拍了大腿,愤愤不平。
又是一个黎明时分。老郭起了个大早,坐在了床沿上,隔着窗玻璃,痴痴遥望着繁星似锦的夜空。
我戏谑说:“老哥,想老伴儿了?”
“嗨嗨,刚刚做了一个梦。”老郭笑着说。
“什么梦,说说看。”
“我梦见儿子儿媳来看我了。”老郭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说罢,又摇了摇头。
“心梦。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接口说。
老郭一字一顿说:“我梦见儿子给我搓背,儿媳给我喂饭。”说罢,自己领先笑了起来,“哈哈,我这是痴人说梦话——妄想。”
我认真道:“现在,中央提出重建传统美德,塑造中华民族道德文明新形象。年轻人嘛,谁不犯浑?或许有一天你老郭美梦成真。”
“但愿吧,借老弟吉言。”老郭欣慰地向我点着头。
过了几天,老郭要出院了。我要送他到楼梯口,他紧紧握着我的手,随口说:“后会有期。老弟,保重!”
我双手合十举起,不假思索道:“后会有期。”
他临出门,回过头来,又喊:“后会可不能在这里!”
我连忙一边点头一边说:“对,不能在这里。”
当晚,睡在病床上,想着和老郭同室为友的十几天,我思绪万千,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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