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巡逻囧事(散文)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初中毕业回乡务农,经过两三年的努力,先是入了团,接着任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
那时,珍宝岛事件的余波还在,苏联在靠近中国的边境上陈兵百万,蜗居在台湾的国民党也在蠢蠢欲动,企图反攻大陆。在这等紧张形势下,党中央号召全民皆兵,积极备战。于是,公社命令各大队的民兵连长带人,轮流到长江边桥濞港口的一个哨所里值一星期班。
1972年初夏,轮到我们大队值班。我带了两名基干民兵,到公社武装部领了一支强光手电筒、两支带刺刀的老式步枪和六发黄澄澄的子弹,骑着自行车,去哨所报到。
白天,我们三人各骑一辆自行车,成一路纵队,沿着十来里的江堤来回巡逻。
江堤有五米高,堤顶宽约三米,两边长满了野草,间或绽放着星星点点的野花。堤内侧是由挺拔的水杉树组成的防风林,堤外侧是茂密高大的芦竹。江堤外的滩涂上,密密匝匝的芦苇有半人多高了。滩涂外就是从雪山走来的长江,那延伸到天际的江面上,一排排后浪紧追着前浪,一路嬉笑着向东海奔去。回首江堤内,越过被围垦的生地,能清晰地看到密密麻麻的农舍和杂树竹林。有时还能听见村庄里传来慵懒的鸡啼狗吠。这幅宁静和平的景象,与脑海里始终紧绷的备战之弦,很不协调。
有天晚上,我让一个陈姓民兵在哨所守电话机,带上另外一个姓施的民兵,各自背着一支上好刺刀的步枪,带上手电筒,走上江堤,进行夜巡。
一旦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夜色中,不管内心多么强大的人,顿时觉得自己被黑暗压缩成微不足道的尘埃。时当初夏,江堤内外的湿地里一片蛙声,似乎在嘲笑我内心的恐惧;阵阵清风在树梢上窃窃私语,好像要泄露我俩的行踪;只有那渐渐西坠的上弦月,最能理解我俩的窘境,给我们的前方投下微弱的月光。远处的村庄,灯火寂寥,正要沉入甜蜜的梦乡。
我俩沿着桥濞港两边的堤岸巡逻了两三里地,正要折回哨所休息,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金属敲击声。我的思绪随即兴奋起来。是不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活动?万一我不是敌特的对手,会不会当场牺牲?我心里瞬间涌出无数个问号与惊叹号,脑子里一片茫然。然而我犹豫了几秒,思路恢复了正常。我不是口口声声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积极工作,争取早日入党,创造机会入学么?我下定决心,毅然往敲击声处走去。可立即被身后一只手拉住,同时耳边响起小施那哆哆嗦嗦的低语:“连长,别……危险!”
我知道,他只想太太平平值一星期的班,拿一份微薄的值班津贴。而我想做个有为青年,最好能立功!
我甩掉他的手,从肩上取下步枪,双手平端,压低身子,憋住呼吸,借着草丛做掩护,往敲击声方向摸去。快要接近一座简陋的混凝土水闸时,我听到水闸下那片茂密的芦苇丛里,有哗啦哗啦的溅水声。我当即一步跳到水闸背后,匍匐着,对着河滩地哗啦一声拉起枪栓,厉声喝道:“干什么的?出来!不出来就开枪了!”
立即,有人在芦苇丛中惊恐地叫道:“别……别开枪,我……我是附近的社……社员。”
在手电筒的强光下,一个穿着短打扮的中年男人,从芦苇荡中涉水出现,接着手脚并用,哆哆嗦嗦地爬上岸,走进手电筒的灯光内,将竹编的鱼篓放在赤脚边,然后摊开双手,连声说:“革命的民兵同志,我不是坏人,我真不是坏人。我家里是三代贫农呢。”
我继续隐蔽在水闸后,喝问:“姓名?哪生产队的?”
那人赶紧回答:“某某某。一大队九小队,就在丁棚镇河东。”
我收起步枪,从水闸后现身,对那个社员挥了挥手说:“回去吧,别在这附近晃悠了。”
那社员如释重负,连连对我弯腰,感激地说:“谢谢连长,谢谢连长!我这就回家,再也不敢妨碍你们的巡逻了。”
在我俩返回哨所的路上,我对自己刚才的突发处理很不满意:还没弄清真实情况呢,自己先就紧张、恐惧起来,差点当了逃兵,看来我还得继续改造自己。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一直平安无事,我隐隐有点失望。于是在最后一天的午后,我和小陈骑车,再次巡视江堤。
被浓绿笼罩着的江堤,除了时而飞过的野鸟,还是那么宁静,行人很少。当我俩骑到鸽龙港口时,突然发现有个人趴在路边的草地上,连头带肩隐入茂盛的草丛里,屁股却撅得老高。这是干什么呢?太可疑了。
我朝小陈使了个颜色,下车,站在这个人的身后,装出很随便的口气问:“你在干什么呢?”
那个人的屁股晃了几下,接着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满不在乎地说:“我干啥,关你啥事?”
巡逻期间,我们一旦遇上附近的农民,他们都是赶紧给我让路。如果我发问,他们也都恭恭敬敬地有问必答。今天碰上一个不买账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有戏!
只见那人五十左右,一头乱发,胡子拉渣的脸不知有几天没洗了。穿一套掉色的旧中山装,胸前插一支钢笔,脚上套一双开花胶鞋。
如果是在平时看到这种人,我会一笑而过。但我今天是巡逻,必须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不能放走任何可疑分子。他这异样打扮,会不会是经过精心化装的呢?他刚才那般顶撞我,是不是故意的呢?
我不动声色地问他:“哪生产队的?在这里干什么?”
他大概看到我俩肩上的步枪了,眉头跳了两下,转过头,没回答。可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慌乱。这是心虚的表现!我提高了音量:“咋不回答?”
那人好似没听见我的话,将左手伸进乱发中,使劲挠了几下,这才探出脑袋,用神秘兮兮的口吻问我:“你知道三脚鸡吗?”
“什么?三只脚的鸡?”我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了。这世界上只有两脚的飞禽、四脚的走兽,谁听说过三脚的禽兽?旋即我一拍脑袋,明白了;他这是跟我装疯卖傻,企图蒙混过关呢。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拧身,快速端枪在手,指着他爆喝一声:“你是干什么的?快说!”
刚才在一旁看热闹的小陈这时才如梦初醒,立即握紧了枪,朝那人一阵比划,威胁道:“不说就抓起来!”
孰料那人还是很镇定地站在原地,一点也不害怕。仿佛我俩拿的不是枪,而是烧火棍。我想,那人毕竟受过特务科目的严格训练,大概根本不把我俩放眼里吧。我急速后跃一大步,哗啦一声拉起枪栓,喝道:“不许动!举起手来!”
那个人听话地举起右手,不过没做投降姿势,而是指着我身后一座由各种角铁搭建的三角形铁塔,惋惜地说:“这塔尖上的白色标记太模糊了,空中的飞行员可能看不清呢。要不再涂一层白漆,这样醒目些。晚上最好装个红色的灯泡。”
什么?他想给国民党的空军指路?这事闹大了!别跟他废话了,抓住他,押到哨所里。
我端枪渐渐逼近他,示意小陈搜他的身。
小陈很不情愿地凑过去,把那个人浑身摸了一遍,朝我摇了摇头,意思没发现暗藏的兵器或暗器。
我松了口气,用手推了那个人一下,喝道:“往西走,目标,桥濞港。”
那人倒也听话,迈开大步就在前面轻松地走着。看他那若无其事样,仿佛我俩的任务不是押送他,而是陪他观赏江边好风景来了。我端枪紧跟在他身后,心里一个劲地赞叹当特务的,这心理素质绝对胜过常人。换做别人,被两把刺刀顶着左右两胁,这得是啥滋味?胆子小的早就吓得尿裤裆了。
到了哨所,我让小陈在院子里看着可疑者,自己冲进哨所,抓起电话就摇公社武装部。接电话的马干事听说我们抓了个可疑分子,当即兴奋地命令我:“好!好!小杨你干得好!立即将可疑分子押到武装部来,别让他半道上跑了!”
放下电话,我吩咐小施赶紧找根结实的细麻绳,一端拴住可疑分子腰间的皮带,另一端拴在我推着的自行车龙头上。小陈持枪紧跟在可疑者身后,我殿后。
从哨所到公社,七拐八弯的,约有十二、三里路。平时得走一小时多。
从哨所出发不久,我们身后就不断有好奇的孩子跟上来,又跳又蹦地乱叫:大家快来看哪,抓到了一个现行反革命!路边大田里则有更多的农民,停下手中的活儿,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经过,还指指点点,发表各自的看法。
看到那么多人(包括漂亮的姑娘们和年轻的小媳妇们)在关注我们,尽量挺直腰板的小陈,眼睛死盯着可疑者的后脑勺,将手里的枪握得更紧,步子也迈得更有劲了。而我,则陶醉在即将立功的喜悦中。
可作为一路上不断被围观的主角,他的心态还是那么稳定。他根本不理睬追逐的孩子们,也不在乎人们说些什么,只是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走着。有时低下头,似乎陷入了沉思;有时又对天长叹,仿佛胸中有难以排解的怨愤;有时又自言自语,说些我几乎听不懂的话。我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沉思,是在想对策如何逃脱即将到来的打击;他长叹,是因“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愤慨;他自语,那是他在准备如何答辩。这样的人,真不能小觑了他!
有了沿途的关注,这一小时的行程倒也不寂寞,很快就到了庙镇。我们三人进了公社大院,我抢先走到武装部办公室,马干事正等得心焦。看我进门,当即从办公桌旁跳了起来,跟我热情握手,直说辛苦你们了,辛苦你们了。然而,当他一眼看到被押进门的可疑者,立即尴尬地命令我俩:“放了他,快放了。这是个误会。”
我不知就里,心想好不容易抓到个可疑分子,费神巴力地把他押解过来,一审也不审就放人?
马干事看我呆在一旁不吭声,干脆自己上前,亲手解了绳子,从自己裤兜里掏出两毛钱,塞到可疑者手里,说:“天快晚了,你坐公交车回城里去吧。”
我那保持了一下午的似火热情,被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我突然觉得很虚弱,就一屁股坐在马干事对面的椅子上,眼看着那个可疑者若无其事地向门外走去,我知道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过了一会,我才问:“马干事,你咋知道这是个误会呢?”
马干事坐回到办公桌后,长叹了一声,说:“他原来是县三中的数学老师,文革时被红卫兵打成学术黑权威,挂牌批斗,游街,后来精神失常,就到处乱跑。被周围公社不了解真相的民兵当做坏人抓过几次。”
“这情况你咋知道的?”
“他曾是我闺女的班主任,一个优秀教师呀,可惜了。”
当我正要离开武装部时,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马干事,他老说三脚鸡,三脚鸡的。啥意思?”
马干事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数学老师嘛,整天教这个定律那个规则的,三角函数基本定律,他简化成三角基。”
我的脸突然发热起来,就像刚喝下了二两烧酒。尴尬,内疚,无地自容的我,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摇摇晃晃地逃离了公社大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