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仙鹤(小说)
水杂草在瑶瑶手臂上缠绕着,仿佛是条碧绿的手链。瑶瑶想,这地上有草,水里有草,而且,水草的类型也不一样。有刺人皮肤的,有细滑光润的,草飘浮在水面上,根系在很深很深的地方,甚至扎到污泥里面。浅滩的水文花就是这样,泥里一截,水里一截,往上长,摇拽着紫红色的花瓣。水深处的水草,都是悬浮在水的表面,它的根呢?瑶瑶抓一把草,纂在了手中,挽呀挽小草的颈很长,也很软,小草的根处,细毛细毛的。原来它们都在水中飘浮着。水中也有动物,小鱼成群地游在她身体的周转,时不时撞到她白嫩的身子,痒痒的。蛤蟆蝌蚪小黑点似的晃动着细小的尾巴,还有水托车,在水面上肆无忌惮地趴着。她试图抓一只,可怎么也抓不着。蜻蜓却像是一只只骄傲的公主,一会儿落在草上,一会又掠水而过,水面顿时泛起细碎的涟漪,瑶瑶用心逮住一只蜻蜓,将蜻蜓的翅膀弄进水里,谁知,蜻蜓的翅膀不粘水粒,蜻蜓抖着水粒,水轻溅到瑶瑶的脸上。这时,爹爹喊瑶瑶了。
“瑶瑶,吃饭了。”
瑶瑶又扎了个猛子,不回爹爹的话。
“瑶瑶,你个死妮子,死在河里吧。”
爹爹已经走近河边,瑶瑶这时露出水面,“扑哧扑哧”地笑。爹爹转过身去了,瑶瑶从河弯处走出来,穿上衣服。滩地的芦苇,埋过了她的身高。烈日悬挂在天空,白云一缕一缕的像冬瓜的秧子一样白。瑶瑶挽了挽湿漉漉的头发,头发上的水珠滴在身上有些凉,小褂子被水洇湿一片,湿的地方紧贴着胸脯,胸脯已经挺了起来。
瑶瑶走到屋里的时候,爹爹已经盛好了饭。爹爹撇了她一眼:“恁大了,天天野,你要知道你是个姑娘家,光着身子在河里,万一让哪个打草的看到。”
“这死河弯没人来。”
“马固的刘老汉,有时撑着伐子来。”
“他不朝这儿来,水草会网住他的筏子。”
“硬嘴,赶明儿,谁敢娶你。”
“赖的俺还不要,要嫁就嫁个城里人。”
“做梦吧。”
瑶瑶说过这话,脸忽然有点红。瑶瑶同爹爹去过城里。那是去年秋。瑶瑶看中了一块碎杏花布,爹爹就给她买了一块,然后给她缝了个褂子。瑶瑶舍不得穿,一直放着。回来后,瑶瑶问爹爹,“城里的人咋都恁白?”
爹爹说:“城里的人不白,还是城里人吗?”
瑶瑶在柜台上看着一个个售货员,衣裳穿得干净净的,皮肤一个比一个白,就连男人也是。她以前从没见过恁白的男人。售货员见她两眼直愣愣地看自己,就问她:“妹子,你还买什么?”她这才害羞地低着头走了。
“我要嫁个城里人。”
瑶瑶不知啥时候,冒出这样一句话。爹爹起初认为她说臆话,说玩的。可以后发生的事,却让爹爹担起了心。
一天,一个大男孩来窑场讨水喝,瑶瑶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城里人。男孩喝过水,本没留下的意思,是瑶瑶心眼多,边给人舀水边问这问那。男孩放暑假随父亲来河边观鸟的。她问:“看啥鸟?”
“仙鹤。”
瑶瑶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瑶瑶说:“我们这儿有水鸭子,没有仙鹤。”
大男孩笑笑:“仙鹤都是在隐蔽的地方,一般人看不到。”
“隐蔽的地儿俺也去过,什么鸟俺都知道,就是没有见过什么仙鹤。”
男孩不听她打岔,喝过水就走。
“你家住哪?”瑶瑶好奇地追上去。
“帐蓬。”男孩回过头对她笑笑,然后向西边走了。
第二天,瑶瑶早早起来,翻出那件碎杏花衣褂穿在身上,朝着男孩走的方向,向西寻找。可是茫茫的芦苇地,她什么也没找着。白灵来了,白灵和瑶瑶同岁,上初二。白灵家在粮管所,吃商品粮。瑶瑶却总认为她们家里也不是城里人。但白灵知道的总比瑶瑶多。瑶瑶就问她:“你见过仙鹤吗?”
“见过。”白灵笑笑:“干么问这个?”
“你在河里见过?”
“不是,在城里公园。”
“公园是个啥地方?”
“公园就是公园,花草、动物什么都有,是个可好玩的地方。”
瑶瑶这次傻了,爹爹怎么就没带她去公园呢。晚上,瑶瑶就埋怨爹爹说为什么不带她去城里的公园?爹爹闷腔,爹爹也不知道什么是公园。
“我一定要去趟城里的公园。”
“去那地方干啥?”
“看仙鹤。”
“什么仙鹤,那是天鸟,人是看不到的。”
“白灵就见过,咱们这条河里也有。”
“我在这河边一辈子,怎么就没瞅到那种仙鸟?”
“城里人说的。”
“城里人都是骗人的。”
“你咋知道城里人是骗人的?”
“把没形的事,说成有,还不是骗人。”
瑶瑶不再同爹爹争论,爹爹知道的也不多。她眯上眼尽力去想那个城里的大男孩,那男孩肯定比她大,上高中吗?反正他是个学生,将来,她也要上高中,为什么?她不知道。只觉得那大男孩就是她城里的亲戚了。她一定要和他结上亲戚,要不他怎么跑到她这窖场地喝水。戏文里不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吗?”她尽力想他的脸,可怎么也想不清楚。只觉得他白,城里人都白,还有他那神态,乡下男孩子不会有的。他到底能在哪里?
她忽然想起一个地方,五里湾的死人滩。那是个吓人的地儿,死人滩是一片沼泽地,泥滩没底,陷死过人。大人们吓孩子都说:“再哭,扔你死人滩。”这样想着,第二天,瑶瑶就早早带着干粮去死人滩。死人滩离窑场有一二十里路,瑶瑶没有去过。只听过往的船上人常说死人滩吓人的故事。有人说夜里滩上都挑着灯笼,是鬼打灯,过往的船都要等到白天过,错过那个时辰。现在水路不通了,再也见不到过往的船只,死人滩就变得更加神秘。
瑶瑶没有沿河里走,她怕见不到男孩的帐篷。瑶瑶走的是河岸芦苇荡的小路,在河边长大,习惯了芦苇荡,也习惯了走芦苇荡里的小路。小路曲曲弯弯,一会走到了河边,看那河水哗哗地流着,一会儿又伸进高高的芦苇丛中。夏天芦苇丛里更热,汗水把碎杏花衣褂全都浸湿了,这时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是从胸脯里发出的。两个乳峰凸在胸前,她低头就能瞅见。你怎么挺恁高的胸?白灵笑她,男生也用眼瞅她,全班就她的胸脯挺得高。有人劝周里堂让瑶瑶束胸吧,周里堂没当回事,没娘的孩子就这样。周里堂在蛤蟆洼没近门,当长工出身。瑶瑶也就任着性子野吧。其实瑶瑶知道,整个蛤蟆洼的人,都在瞅着这个野丫头。这野丫头从小就长得水灵,真的是个美人坯子,特别是那挺起的胸脯更是她的资本。她就是要让全班的女生羡慕,让整个蛤蟆洼的人羡慕,让全班的男生眼馋,而她却坚实一个目标,找城里人。
瑶瑶来到死人滩时,已经到了下午后半响,滩很大,水面也大,奇怪的是滩地不长芦苇。芦苇在滩边环绕着,滩地长满了水草,一洼洼水面,一片片草,也有凸出的岗地,但都被草覆盖着。紫色的花将颈摇得很高,蓝色的花躲在草丛中,得让人仔细才能瞅着,白色的小花瓣更是小心翼翼地开着,喇叭花却随意都能看到。瑶瑶瞅见一只水鸟,水鸟站在植物的颈上,嘴不停地向水里叨着。这时,一只水鸟从远处飞来,翅膀不大,站在那只水鸟的对面,两只小鸟开始“喳喳”地对叫,而后又一并对着水面叨东西,瑶瑶想,这里哪有仙鹤呀。这样想着,就将眼向远处看过来。起风了,风将对岸的芦苇吹得一波一波地翻滚,死人滩的野草也被刮动,浅水面波纹叠叠。这时,瑶瑶忽然发现一条水蛇,正向她游来。她平生最怕蛇,吓得几乎晕过去,撒腿往回跑。忽然,一个人拦住了她,她一看,原来正是她要找的大男孩。她激动地想扑过去,但是,她没有那样做。
“你来这儿干什么?”大男孩笑盈盈地问。
“看仙鹤。”刚才的恐惧已经消失,她低下头随意应了一句。
“仙鹤不是随意都能瞅到的。”
“啥时候能够瞅到?”
“只能在早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它们才伴着太阳起舞。”
“你瞅到了?”
大男孩笑着摇了摇头。
他将她带到他的帐篷,帐篷不大,却能住三四个人,杏黄色带着红边,远远就能看见,非常醒目。他们走进帐篷,帐篷里很干净,有铺被,也有洗漱用品。
“洗洗脸吧,看你汗浸的。”
大男孩从桶中舀了半盆水,又拿过毛巾让她洗,自己走出帐篷。瑶瑶洗了把脸,尔后又解开衣扣,去擦胸脯的汗。她瞅瞅帐篷的门,门闭着。这时,她看到了一面小镜子,就拿来照照。水洗过的脸庞,白里透红。再看胸前的皮肤,那样的白嫩。她将衣襟扯开了些,两只小兔子豁然暴露出来。白细得顶着两个紫红色的小点,她用手抚摸了一下那刚刚染红的乳晕,害羞地笑了。这时,帐篷门忽然被撩开,大男孩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急忙拽住衣襟,小镜子“叭”地一下掉在地上。大男孩没有出帐篷,而是红着脸走过去。她性急之下,去系衣扣,可手颤抖着怎么也系不住。大男孩从地上捡起镜子递给她看,她的手仍颤抖着,衣襟又重新被大男孩扯开。她手颤抖着挡了挡,便被大男孩抱着按在床上。她没想到幸福会来得那么快,这时,响雷了,雨“叭叭”地打在帐篷上。她闭上眼,忽然想起了河里的水文花碎紫红色的花瓣,在风中一晃一晃的,让人想掐在手中,含在口中。那紫红色的花呀,那摇曳不定的美丽,美丽得让人心疼,心疼得不知道幸福的源头。
“你会娶我吗?”
大男孩将自己的衣扣系好,又为她系衣扣时,她红着脸问,大男孩笑着在她脸上亲一下。
“俺想当城里人。”
大男孩仍然笑,又把她紧紧地抱了一下,只是不回答他的话。
大男孩忽然翻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几块饼干递给她,她不接,生气地说:“俺吃过。”
大男孩见她生气便安慰她:“想当城里人?”
“想当,做梦都想。”
“那我就娶你做老婆。”
“当真?”她疑惑地望着他。
“当真。”大男孩又把饼干递过去,这次她接住了,雨停了。帐篷外边的世界变得清新多了。晚风吹过来,非常凉爽,晚霞映照着云彩,整个西天都红彤彤一片,太阳在霞光里滚烫着。
“多美的晚霞呀,在城里根本看不到。”大男孩说。
“俺得回家。”瑶瑶忽然想到了天黑。
这时笼里一只鸟,“啪啦啪啦”乱动。
“这是只啥鸟?”
“鹭鸶,受伤了。”
“能让俺带回去养吗?”
“可以。”大男孩提过鸟笼,一并送她回家。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整个“海南岛”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甚至没有蝉鸣。雨后的夜空月明星稀,圆圆的月亮早已挂在头的上方。她想今天肯定是十五,要不月亮怎么会这样圆。爹埋怨她:“到哪儿疯了?”
她敷衍道:“去白灵家了。”
瑶瑶只顾摆弄她的鸟笼子,为鸟喂食。
“谁家的鸟?”
“白灵家的。”
“怎么是只瘸鸟?”
“它受伤了。”
爹爹端详了会笼中的鸟,不知道闺女今天碰上啥喜事了,恁高兴。
“爹,俺娘长得漂亮吗?”
瑶瑶根本不记得娘的模样,忽然躺在爹爹的怀里。
“漂亮,和你一样漂亮。”爹爹抚摸着她的头发,忽然有些伤感。
空中几丝云,漫过了圆月,夜空顿时昏暗下来。
“俺想去看仙鹤。”
“哪来的仙鹤?”
“城里的公园里就有。”
“啥是公园?俺不知道。”
瑶瑶从爹爹怀里出来,推开门,向门外走去,嘴里仍喃喃地说:“公园多好啊,有仙鹤。”
瑶瑶一夜没睡好,瑶瑶回忆着大男孩的话,“我就娶你做老婆。”
“当真?”
“当真。”
静下来,瑶瑶仔细品品,总觉得他说的话是随心所意,又仿佛是自己逼着人家说的。她想,赶明儿再去“死人滩”,问问那大男孩。但是她又害怕了,万一他不承认,自己该怎么办。就是谎言,她也得将这事捂起来,何况,他要了她的身子,哪有这样轻飘的事,占了人家的身子,还不娶人家做老婆。这样想着,她又不敢去“死人滩”了。
几天来,瑶瑶都在摆弄那只受伤中的鹭鸶。这是只幼鸟,鸟毛还挂着黄,嘴是黄嘴叉。鹭鸶鸟见过,特别是白鹭,雪白雪白的,真好看。他给她的几块饼干,她也没舍得吃,而且藏在她的宝贝盒子里,又用纸包住。
这天,她忽然坚定要去“死人滩”了。原来她忽视一件大事,她没问他家在哪里,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想着即刻出发了,夏天的天气,湿露上的潮热。她这次走的大堤,因为她已经知道了“死人滩”的位置。到“死人滩”时,眼前的一幕让她傻眼了,芦苇荡里没有了帐篷,芦苇被碾成一片。他能往哪去,怎么不告诉她一声?他是答应要娶她做老婆的。她要当城里人,他怎么能这样绝情,他可是占了人家的身子的。瑶瑶越想越气,气得想骂那个城里人。但是,她还是没骂,只是坐在扑倒的芦苇上呜咽地哭,她气晕了,竟然哭着哭着睡着了。她睡醒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她感到浑身都没有力气,腿发软,跄踉地拨拉开芦苇往家走去。
瑶瑶回到家后大病一场,病得直说胡话,“仙鹤,仙鹤”地直叫。有人说遭邪了,周里堂将“柴大仙”请来。“柴大仙”摇摇头说这孩子得的臆病,心里肯定装着男人了,周里堂这才又恍然大悟。瑶瑶的病渐渐好了起来,爹爹开始问她,“是不是看上哪个男生了?”谁知瑶瑶听了后,直用手捶他,又接着哭起来,爹爹不再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