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山居漫录(小说)
汤道长本是世外之人,不知道,也不关心外面的事,听罢,只顾点头吃饭,并不惊异。
石头本想多问,忽然看到斋堂止语的牌子,只好打住,专心吃饭。
几人一齐用完饭,准备回去。那人问主持在哪里。汤道长笑道:“你问得巧,我们刚从住持那里过来,现在正要回去。不妨同行。”
慈法师与陆庵下完一局,打个平手,正要收拾棋子。圆观先去禀报,慈法师拨动念珠,点头答应。
来人见了老和尚倒地便拜。见那人衣服破旧,须发凌乱,形同乞丐,法师问:“你来找我做甚,为何这般模样。”
来人起身道:“我叫沈魏,想来师父处出家,请师父慈悲收我。”
法师道:“原来是你。我听香客说过你的事,你现在正是大红大火之时,为何跑这么远,到我这荒山野寺里来。”
沈魏道:“别提了,我以前天天捡垃圾倒过得清静自在。现在出名了,每天一大帮人跟着我又是采访,又是拍照,又有想当我老婆的,又有想当我儿子的,没完没了,不厌其烦。”
法师笑道:“这正是世人求之不得的,你何不顺势而为?”
沈魏倒有些学问,款款言道:“沈家百代,文不过沈休文,富不过沈万山,皆不得善终。自古以来,夷齐采薇,范蠡泛舟,子陵垂钓,渊明赋酒,世人皆称道之,岂不是因为他们抛弃权位功名,远离富贵官场,明哲保身的缘故吗?名利于我何有哉。”
法师道:“沈约遭嫉而死,文垂百代,为后世法,万山富贵震主,发配云南,有功建设,岂能一味否定。至于夷齐范蠡,子陵渊明,皆隐逸高士,迫于时势,穷则独善其身,显达之时未尝不可兼济天下。”
汤道长亦道:“沈万三晚年得三峰祖师度化,纵未飞升,岂非善终。”
法师直视沈魏,双目如炬,见沈魏虽然一身邋遢,像个乞丐,观其神色,却也朴直,说道:“你倒有些善根,安于淡泊自是不错,又何必非要出家。”
沈魏道:“老子说清净为天下正,僧道出家修行无非图个清净无事。”
老和尚道:“谁说清净无事。老僧每日要与八万四千烦恼争战,每日有八万四千佛事折腾,每日有八万四千众生挂念,谁说清净无事。”
汤道长道:“如图清净无事,莫说佛门,就是道门也进不得的。”
屏儿好奇道:“这是为何?”
汤道长道:“天仙飞升之法,岂是率尔可求。学人需上天陪得玉帝,下地陪得乞儿,三千行满,八百功圆,才能感得仙师接引,授与金丹法诀,又需经历重重磨炼,方有些消息。沈信士这副模样,乞儿倒是陪得,玉帝如何陪得。”
沈魏哑然失笑道:“莫说玉帝,就是在县官老爷身边,我也呆不住的。我原是公务员,与同事每每意见相左,实难相处,只觉得在街头巷尾捡漏搜遗,自由自在,最为快乐。”
陆庵道:“沈兄弟本是性情中人,见识自是高出世人许多。不过佛道不是逃离现实与责任,修行也不必拘于形式。若不嫌弃,逃名远利不妨到我书院来,我那里几屋子书籍,够你看几十年的。”
听到看书,沈魏眼睛一亮,露出门牙,高兴言道:“苟有千斤裘,愿换五车书。法师如不愿许我出家,在此幽隐之地,能常亲近诸位大德,有饭吃,有书读,也是一大乐事。”
屏儿笑道:“古有酒鬼,今有书鬼。酒鬼书鬼,都是一副德性。
拜别慈法师,沈魏跟陆庵几人一起从法雨寺回书院。李妈,紫萍早在门口等候。
李妈,紫萍不识沈魏,见他须发森森,一身邋遢,虽是十分惊异,却不动声色,只是悄悄上下打量,不敢问话,恐唐突了客人。
汤道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顺口说道:“这位是沈道长,独自修行的客人。”
陆庵会心一笑。沈魏也极知趣,知道汤道长这样一说,省去无数麻烦,自揣冒充道人也不吃亏,便憨憨的露齿笑道:“初来打扰,请多关照。”
陆庵平日的朋友里不乏异士高人,李妈,紫萍连疯道长这样古怪的道士都见过,对什么洋道士,脏道士也很快不以为奇了。
李妈是喜欢热闹的,一日里,寂寥的书院忽添三位客人,心里油然高兴,便忙着去打理房间。
紫萍独在屋里读了半天书,早有些倦怠,临晚突然冒出个神秘客人,不觉得精神倍增,暗自想道:“这位沈道长又不穿正经的道袍,再干净点倒挺像高峰那几个画画的朋友,或当年在重庆时的林凤眠。”
沈魏流浪惯了,原是不介意自己形象的,上过一回电视后,衣服略略干净了些,后来渐渐招架不住万人的追捧,觉得为了应付虚名,穿干净的衣服,曲意迎人,在意别人的眼光和看法,实在是出卖自己的灵魂,索性又回到老样子。
屏儿眼里,一个道人的形象就应当是沈魏这样。疯道长体格过于魁梧,汤道长脸型略胖,克里斯汀又太帅了。
沈魏恰到好处,真诚清澈的眼神,天真无邪的笑容,逸笔草草的须发,再加上老油条,老普洱一般的衣服,这才是一个形神兼备的道人形象。
沈魏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环顾书院四周,满架的紫藤花,墙上的梅花图,白色的院墙……仿佛回到曾经憧憬过,生活过的地方,又是新奇又是高兴。
陆庵一边吩咐石头,屏儿安排两位道长休息,一边带沈魏四下看看。沈魏不知出于感激,还是尊重,决意要洗澡换衣,便搔首示意。
陆庵笑道:“您随意。我去过藏地,我也曾经半年不洗澡,半年不换衣,其中滋味不可为外人道也。”
沈魏听罢如逢知己,全然没了拘束和生疏,也笑着侃侃言道:“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终身才洗几次澡,日本宫本武藏不想把练剑的时间浪费在洗澡上,杜甫、白居易、王安石皆不好洗澡,虚云老和尚也经年不洗澡。我是个平凡人,一无武功,二无文采,三无修行,我还是洗洗罢。”
陆庵道:“我有两套长衫,以前的朋友送给我的,我穿着小了些,正好给你用。”
沈魏又是感激,又是逗趣,笑道:“我换上这长衫,还真像个国学大师,叫我三无大师好了。”
李妈用大铁锅烧了满满一大锅水。沈魏用了一块肥皂,半瓶洗发液,两木桶热水,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终于把几十年老垢洗净,不觉得腰身足足痩了一圈,换上长衫,披头散发,走出浴室,口占一绝道:
经年未曾浴,漫道琵琶多。
可怜太瘦身,胜此长衫何。
十三、何以为家话流浪
陆庵正在院里,见沈魏浴后出来,长衫着体,长发垂肩,风神俊秀,翩翩然,大有林下风,抚掌叹道:“兄弟真乃神仙中人。”
沈魏将自己也打量一番,拱手笑道:“神仙全靠这身衣服。多谢陆兄费心了。不洗澡,不换衣,不就是个流浪汉嘛。”
陆庵问道:“沈兄刚才说什么漫道琵琶多,这又是什么典故?”
沈魏道:“宋徽宗生长在宫中,不知民间疾苦,虏至北庭,多月未浴,虮虱满身,竟不知其名,谓其形若琵琶,跟流浪汉也相去不远了。我这几日不觉得瘙痒难耐,看来身上定是又添了不少琵琶。”
陆庵道:“兄弟以前那么多年倒能泰然处之,为何近日反觉烦燥难安了?”
沈魏满面羞愧,长叹一声道:“哎!以前不知名利,神气凝聚,别说虱子蚊虫叮咬,就是风寒酷暑,劳肠饿肚也不觉得难受,近来稍微动心,一沾名利,竟觉得神魂飘荡,敌不过区区小虫,惭愧惭愧。”
陆庵笑道:“幸亏兄弟跑得快。再慢一部步,别说小虫子,连母大虫都跟上来了。”
沈魏嘿嘿一笑,笑声中充满得意与侥幸。
两位道长早已回屋休息,紫姑娘和屏儿各自屋里读书,不便打扰。陆庵便叫李妈,石头给铺排好床被,只等沈魏好去休息。
沈魏忽然问道:“陆兄晚上做些什么?”
陆庵道:“读书,写书,打打坐罢了。”
沈魏又问:“陆兄最近写的什么书?”
陆庵道:“民国的一些旧事,叫作民国大师播迁录”。
沈魏略加思索,呵呵笑道:“换句话说就是民国大师流浪记呗。不但中国,整个地球的文明史就是一部伟大的流浪史。”
陆庵一听,觉得说得有趣,又见沈魏精神兴奋,毫无倦意,索性拉了他往自己房里去,一边煮茶,一边听沈魏娓娓道来。
沈魏连喝几大口茶,拿袖子将嘴一抹,说道:“西南联大,国立艺专,近代史上,中国文化的重镇。炮火之下,南渡北归,颠沛流离,说得好听点叫播迁,说俗一点,不就是流浪嘛。”
陆庵点头称是。沈魏又道:“先说孔子吧。不管后世人们如何誉之非之,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是无庸置疑的。孔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之者无罪,藉之者无禁。累累若丧家之犬。终不为用。所以说孔子周游列国的历史就是一部流浪史。”
“再说老子,老子一生相对安稳。不过……”沈魏一口气喝完一杯茶,接着说道:“道德经可是老子西出函谷关时写的。老子若不骑牛西行流浪,也不会遇到关令尹喜,也不会留下道德五千言,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道家,道教。鲁迅先生说道教是中国文化的脊梁。可以说没有老子的那次流浪,就没有中国文化。”
陆庵无语,频频点头,听之不倦。
沈魏道:“印度更不用说了。印度自古有流浪的传统。印度人把一生分作四期,第一个阶段叫学徒期,二十岁以下,学习为重,二十岁到四十岁叫居家期,结婚生子,四十到六十岁就退休了,叫做林牺期,六十岁以后到了云游期就可以四处流浪了。佛陀在过完梵行期的学生生活后,刚过了一年的家居生活,就出家过林栖修行,长达十年,最终大彻大悟,从此以后开始了长达四十多年的云游生涯,也就是流浪,还带了一群四处流浪的弟子。”
“再说圣经,旧约出埃及记就是一部流浪史,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过红海,至迦南地,千辛万苦,整整四十年。没有四十年的流浪,就没有摩西十诫,就没有犹太教,犹太人又经历了两千多年的流浪才建立了现在的以色列国。新约中的耶稣不也是一个流浪的圣人幺?耶稣在玛利亚和约瑟的流浪中诞生,又在流浪中求学,受洗,试炼,收徒,传教,受难,复活……”
沈魏侃侃而谈,滔滔不绝。陆庵想到孔子,佛陀,摩西,耶稣,想到金兵南下时,李清照护着十几车典籍重器展转流离;想到西南联大,国立艺专师生在战火纷飞的日子里携带图书器物东奔西走;想到沈娘,云儿去逝后,自己带着几屋子图书筹建书院,不禁感慨万千,悲从中来。
陆庵给沈魏添满茶道:“沈兄说的对啊。整个地球就是一部流浪史,整个人生就是流浪的一生。今夜你我煮茶畅谈,不知明日你我又将流浪何方。”
沈魏笑道:“安心处即是家。只要有诗书作伴,打雷下雨皆可以酣睡入梦,管它流浪何方。”
话音刚落,忽然墙壁轻轻一晃。沈魏以为喝茶太多,茶醉眩晕,定神一看,墙壁又接连晃动几下。
沈魏抓稳椅子扶手,猛眨几下眼睛,低声念道:“我这是不是喝醉了。”
陆庵端起一杯茶笑道:“兄弟无慌。这不是醉茶,这是地震。你看这杯中之水。”
沈魏见陆庵手中杯子未动,其中茶水却左右晃动,问道:“这是为何?”
陆庵道:“四川多地震,刚才只是余震,不必担心。水之为物,最为灵动。水土相依,未震先动,既震后止。”
沈魏道:“这个有意思。依我看,水为坎卦,坎中之阳降至初爻为震,震动也。坎中之阳升至三爻为艮,艮止也。正合未震先动,既震后止之理。”
屋子晃动一阵过后,恢复平静,墙上的达摩面壁图歪到了一旁,茶盘上的杯子也滑过几格。陆庵一边把画扶正,一边说道:“都说四川天府之国,谁知道四川也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四川既多地震,又多旱涝,老百姓日子不好过啊!”
陆庵转身坐下,陷入沉思,好像又回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