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红尘】我的两个老父亲(小说)
女子疲惫地走出医生办公室。李妈忙迎了上去,闺女,这快要生了,家人也不来照顾,真是的,你说,你家人在哪儿,我找他们去。边说去边搀扶着女子。
女子无力地摇了摇头,说,阿姨,谢谢你,没用的,那负心汉扔下我又找了一个,现在连电话都打不通,像是换号了,我该咋办?说着,女子又流下了悲伤的泪水。
李妈掏出纸巾帮着女子擦拭泪水,这样的负心汉若让我碰上,我非得千刀万剐了他。
女子扑到她怀里,哭得更伤心了,也许,在这个城市里她无依无靠,这样的丑事儿也不敢向山里的阿爹阿娘倾诉。
闺女,依我看,你肚里的孩子还是生下来,马上就要生了,打是打不下来的。
阿姨,你也让我生?
是的,不生下来能行吗?
生下来怎么办?我又没有工作,谁来养?况且,我还年轻,不能拖个孩子找婆家?谁要?女子哭丧着脸。
闺女,你说的都是实际问题,现实是很残酷的,你想过没有?有没有人想抱养孩子?
女子摇了摇头。
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想抱养一个孩子。
女子迷惑地望着她。
闺女,我那远房亲戚不会让你白生的,会有酬劳的。
还有这样的事?女子年纪不大,经历的世事儿不多,像这种事儿还是第一次听到。
闺女,我看你蛮可怜的,把孩子生下来,大人小孩都平安,而且你还得到了酬劳,两全其美的事儿,多好。
女子犹豫着。
李妈不失良机地从包里拿出一沓票子,说,闺女,这是五千块,这几天你就跟我同吃同住,孩子生下来,我抱走孩子,再给你五千,你看如何?说着,她把票子塞进了女子的兜里。
女子没有推让,算是默认了,同时,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还没吃饭吧?养孩子,营养得跟上,走,我带你吃饭去。
李妈带着女子向院外走去。王老憨和众姐妹远远地望着她。她朝她们点了点头,意思是搞定了。众姐妹都松了一口气。
私底里,李妈跟王老憨说,老憨头,这女子我搞定了,院里卫生的事儿,你得帮着照应,我要看着这女子,已经交了五千元定金,另外五千一手抱孩子一手交钱,你就准备一万元票子,这样的事儿,要在往常,我还要两千元的中介费,但咱俩的关系铁着,其它的事儿你不用操心,只等到时当爹。
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王老憨补了一句。
男娃儿,我在电脑屏幕上看得真切。
谢谢你,李妈,你就是俺今生的贵人。
不说了,干活去,还客气个啥。
仅仅过了三天,女子的肚子痛了起来,果然生下了个白胖小子。孩子是李妈抱给王老憨的。王老憨早就准备好了一万五千元钱,他做人有他做人的原则,女子的生活费、住院费他得掏,不能让李妈掏腰包,那样的话太不仁义了。李妈硬是不要,还是他发了脾气,你不要娃儿俺也不要了,李妈才勉强收下。
王老憨想了很久,既然有了娃儿,他的根还在王家凹,他要把娃儿带到凹里养大,城里毕竟开销太大,他忙不过来,凹里乡里乡亲的,都能照应一把。他还给娃儿起了名,叫王小憨,希望娃儿长大后做一个憨厚诚实的人,以传承老王家的优秀品质。临行时,他特意请李妈吃了一顿饭。
李妈,小憨的阿娘俺还没见上一面。
老憨头,你要见她干吗?这是交易,交易之后,你们就是陌生人,这是这一行里的规矩,什么事不能乱了规矩,这是为你好。哦,对了,那女子也是善良之人,非要给孩子留个念想,这是一把长命锁,小巧玲珑的,像是玉石做的,本来我不愿破了规矩,这玉石长命锁是不给你的,可看在我们俩这么多年交情的份儿,就送给孩子做个纪念。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把长命锁递给了王老憨。
王老憨把长命锁系在王小憨的脖子上。
李妈把王老憨送到车站,临上车时,硬塞给王老憨五千元票子,说,这不是我给你的,是给小憨买奶粉的。
王老憨推脱不掉,说,等小憨长大了,俺一定带他来认你做干娘。
王家凹的左邻右舍热烈欢迎王老憨,通过村民集体决议,会议是张二嫂主持,村上已盖了新的村房,就把原来的几间大瓦房给了他。他很感激,乡亲们一直没有忘记他。
阿爹带着俺在王家凹生活了下来。与之前相比,他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早起晚归地干活,因为有了俺的存在,日子有了奔头。
五
俺是被阿爹王老憨云里雾里带进王家凹的,凹里人当然充满了好奇。
老憨老来得子,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桂花和壮壮去了可怜,老憨郁闷得像得了神经,这下可好了,又有了一个娃儿,他又唱起了山歌。日子就觉得有奔头和希望。
这都说阿爹好的方面。可说着说着,凹里人又产生了迷惑。
听说老憨在城里发财了,他发的是哪门子财?不会是不义之财吧。
这个不好说,老憨一把年纪了,要不是有钱,哪有婆娘会给他生娃儿?
说也奇怪,老憨把娃儿抱回来了,咋不见他的婆娘?
这娃儿不会是野的吧?哦,不对,老憨一把年纪了,还能搞出娃儿?
王小憨是个机灵鬼,都说老夫少妻生的娃儿聪明。
说着说着,凹里人又一个更大的疑问:老憨不会是个人贩子,这娃儿是他拐来的吧?
……
这些话只是凹里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有好的也有坏的,当真正面对王老憨的时候,又没有人提及。有时,这些闲言碎语也传到了王老憨的耳朵里,他只嘿嘿一笑了之,经历了一些事儿,活着都不易,干嘛在乎这些没盐没油的事情。
可想而知,俺的童年是如何度过的?大人们谈论的一些话,有意无意间被各自的娃儿听到了,童言无忌,在和小伙伴一起玩,他们不顺心、如意的时候,他们就会说出来当笑柄。“野孩子”“没阿娘的”“地缝里冒出来的”等等,那时候,俺还小,对这些话似懂非懂,他们骂上俺一句,俺也还一句,“野种”“屎壳郎”“没屁眼的”等等还回去,反正也不知啥意思,胡咧咧一阵子,顶了回去,心里也没啥子气,过上一时半会儿,也雀跃着掏鸟蛋去了。
发小中有一个叫狗蛋的,生得肥胖,鬼点子多,说话爱戳白眼窝。那年俺三岁光景,和他及其他发小掏鸟蛋,俺精瘦敏捷,爬树是一把好手,而他则笨手笨脚的。凹底的古柏树上有一个斑鸠窝,斑鸠这种鸟肥硕,生的蛋也大,吃着爽口。俺几下子就爬到了树上,掏得了三四个斑鸠蛋,俺想,中午可以美餐一顿。狗蛋在树下干着急,没掏到一个斑鸠蛋。
王小憨,斑鸠窝是俺发现的,你掏的蛋得分俺一半。
你发现的有啥了不起,有本事儿你自己掏去。
王小憨,你就是个“野种”“私娃子”“黄牛黑卵子”“杂种”……狗蛋把所有恶毒的话如连环屁般放了出来。
俺气得脸色铁青,伸出稚嫩的拳头打了他一拳,这下子彻底激怒了他,打架俺不是他的对手,他把俺摁倒在地,骑马般地骑在俺的腰背上,还大声叫道:叫你不给,你就做俺的一匹马,骑死你,叫你不听话。边叫着边使劲拍打着俺的屁股,还真把俺当马骑了。俺大哭大叫:阿爹——快来救救俺——正在地里干活的阿爹听见俺的呼救声,飞快地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对着狗蛋的脸就是几巴掌。打得狗蛋眼冒金花,脸上凸出血红的巴掌印子。狗蛋哇地大哭起来:王老憨打人了——王老憨打人了——哭着便跑回了家。
狗蛋跑了,阿爹却怔怔地坐在地上,看着他的巴掌出神儿。
阿爹,打得好,看狗蛋还敢骂俺“私娃子”吧。俺有些幸灾乐祸。
啪啪!料不想阿爹伸巴掌又重重地扇了俺两巴掌,不过,这两巴掌狗蛋没见着。
俺被打懵了,也哇哇地乱哭一通。
阿爹又拖着俺去了狗蛋家。狗蛋正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要他阿爹张大牛给他报仇。
娃儿之间打架闹事是很正常的,这王老憨也真是欺人太甚,竟护着自己的娃儿,打起俺的狗蛋来了,不行,俺得打回去。张大牛很气愤,正走出门来,不料,与阿爹撞了个满怀。
大牛,俺对不住你,不该打你家狗蛋,俺刚才也把小憨扇了两巴掌,你要觉得不公平,你再打几巴掌。阿爹说。
张大牛怔在那里,目光落在了俺的脸上。俺的脸上火辣辣的,想必每边脸上都有五个指印吧。要不,张大牛看傻了。
老憨,你看你把娃儿打得这个样子,俺看了都心疼,俺家狗蛋肥胖,皮厚实,经打,而小憨这般弱小,你咋打成了这般?咋心这么狠?张大牛说。
阿爹没说话,俺捂着火辣辣的脸,透过泪水模糊地看到阿爹的眼眶里有老泪在打转。虽然那时俺很小,但这一点永远烙在俺的记忆深处。
老憨,都是乡里乡亲的,娃儿们犯点儿事,俺们做大人都不要放在心上,这事儿过去了,别放在心上。张大牛说。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阿爹拉着俺瘦弱的小手回家了。回到家里,阿爹一把把俺搂在怀里,用他那铁耙似的手抚摸着俺的脸,说,小憨,痛吗?
痛,阿爹。俺忍住了泪水。
小憨,答应爹,以后你要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别和小伙伴闹矛盾,要比就比学习,俺想俺们的小憨一定有出息的。阿爹把俺紧紧地搂在怀里。
阿爹,俺的阿娘呢?他们为啥老是这么骂俺?
记住,你的阿娘在你出世的时候,阿爹在煤洞子挣钱,凹里发生了山洪,阿娘拼尽力气把你塞进凹口的那个山洞里,而她累晕了,脚一滑,被山洪卷走了。说着,他的眼里满是沧桑的泪水。
阿爹,您别哭了,俺以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阿爹抚摸着俺的头笑了,俺也笑了,脸也不痛了。
说也奇怪,自从与狗蛋发生这次打架事件之后,阿爹主动上门道了歉,凹里的发小就再没有人骂俺“私娃子”“野种”“杂种”之类的话了。俺一门心思地用在学习上,从小没有了阿娘,但俺一定要在学习上高人一等,用来证明俺的价值。从小学到中学,俺一直都是班上的第一名,阿爹的脸上挂上了欣慰的笑容。阿爹明显老了许多,佝偻着身子在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成劳积疾,人变清瘦起来,俺怀疑阿爹患上病了,劝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他坚持说自己的身体好好的,看啥病?不花钱?眼看你就要上大学了,要花钱。阿爹就这样恨不得一分钱当两分钱用,把辛苦一辈子的钱攒起来供俺上大学。
俺也很争气,成为王家凹第一个考取大学的娃儿,临行的前一个晚上,阿爹把箱底的包了一层又一层的学费交到俺手里,要俺在大学别节俭,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说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有身体棒了,将来才能投身于国家建设。
俺含泪说,阿爹,你也别苛刻了自己,钱不够,如今可以在学校贷款,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等俺走上社会参加了工作挣得了钱,还要好好孝敬你。
阿爹听得泪眼婆娑,说,还是俺家小憨懂事儿。说着,他又从箱底摸出了一件物件,说,小憨,这是一把长命锁,是你阿娘留下的,你戴着,会保佑你在外面平安。
俺戴上了长命平安锁,心里念叨着:阿娘,俺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一定会有出息。
阿爹佝偻着身子把俺送到了凹口。在凹口,阿爹突然跪下了,对着凹口下的河流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喃喃自语,至于说些什么,俺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过后,阿爹又让俺跪下,说,你阿娘就是在这个地方被山洪卷走了,你要永远记住这个地方,逢年过节别忘了给她烧些纸钱上柱香。俺磕了三个响头,记住了这个地方。
阿爹把俺送上车。列车缓缓前行,俺透过车玻璃挥手向阿爹告别,直到阿爹成了一个黑点儿消失在俺的视线中。这就是俺的乡村生活。从这个凹口走出去,俺将要走向城市,过一种崭新的生活,心中有喜悦,也有别愁。
与阿爹这一别,竟成了永别。穷人的娃儿早当家,大一暑期,为了赚得学费,俺在城里没回凹里,打工挣钱。在一个深夜,俺的电话突然响了,是凹里的张二嫂打来的。
是王小憨吗?
是俺,张姨。
家里有点儿急事儿,你火速连夜往回赶。
什么急事儿?
你回来就知道了,现在就去买火车票,明天下午就可以赶回凹里。
一定是阿爹出事了,否则张姨不会深更半夜的给俺打电话。俺连忙去买了车票,踏上了归程。
由于是三伏天,天很热,尸首可能腐臭,俺赶回到凹里的时候,阿爹已经进棺了,俺连阿爹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当天下午,阿爹就入土为安了。俺哭成了一个泪人儿,阿爹,俺是一个不孝子孙,没有尽孝,也没有让你享一天福,你咋就这么狠心抛下俺一个人去了呢……
俺哭干了眼泪也哭不回俺的阿爹。事后,张姨告诉俺,阿爹是死在黄土地上的,病因可能是脑血栓引起的脑溢血,这类病在山里屡见不鲜,人说没就没了,你也不必难过,老憨此生没别活,为凹里培养了一个大学生,你是俺们王家凹的骄傲。
俺含泪送走了阿爹,本来俺与阿爹的故事到此结束,可是在回来的路上,一个保养极好很有素质的老太太拦住俺,老太太看起来像是城里人,涵养极高。她说,你是王小憨吧,我有话跟你说。
奶奶,俺是,你有啥话就说吧。
小憨,你叫我阿姨吧,我跟你阿爹是姐弟关系。
阿姨,您好。
这孩子多有礼貌,唉,还是不说了吧。老太太就是城里妇幼院的李妈,她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