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采故乡】故乡的云(散文)
心若一动,念已成行。
云的彼端,玲珑七彩的心爬上安达卢西亚的峭壁,盘踞在直上直下的崖壁上,宛如朵朵白云从山坡蔓延至天际。我愿意相信,那云载负了梦幻的使命,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带着美丽的梦随风流至远方。
远方是我的家——鸦鸿桥。
一
这是一座冀东古老的集镇。
“京东第一大集”美誉非鸦鸿桥莫属。市场占地770亩,市场摊位1.3万个,集日客流量16万人,外地进镇商户2700多户,日杂、鞋类、五金电料、农机、陶瓷、食品、铁业、小商品批发、箱包自成体系,专营批发,交易额30亿元之多,成为连接河北省会、沟通京津、吸纳江南、辐射三北的小商品集散地。
鸦鸿桥市场就在我家前院,占了我家一大片园子。
走在记忆的河流,一大片油菜花如同梵高笔下金色的飘带,那明亮的黄在春光明媚的季节绽放。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最早的记忆是“阶级斗争”。全家举迁现在的原籍——鸦鸿桥。那是“大跃进”时期,哥哥一岁,我还未出生。我家原有的老宅有半条街长先后分给乡里乡亲。我们一家三代留住一处深宅,后院种着庄稼果蔬,前院满是花草,前后走一遭得用十分钟。
二
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小镇度过的。抬头北望是连绵起伏的燕山,山脚下还乡河水常年不断。
接近田园的生活让我一直难忘。
我家门口有个贯通南北的小河塘。河水很浅,能看到水底的蝌蚪、小鱼儿和天然水草。河边的石板浸在水里,光滑透亮,底边绿油油的苔藓藏有蜗牛。
雨后的早晨,蛙鸣一片,蜻蜓漫天。男孩子捕青蛙,女孩子拍蜻蜓。
我是捕蜻蜓的能手。一双细小胳膊挥舞着一把大笤帚,高高举过头顶,重重落在路边的麦秸跺上。会有惊喜,蜻蜓的头钻进麦芒里,尾尖在外面露着,嗤嗤嗤,甩在你的小脸蛋上。捕获十几只,就可以用苇草的嫩茎串着回家烤着吃了。那份喜悦,至今,尤记得。
尤记得,月下苇塘里忽然听到的乌鸦叫声。会忍不住游过去看个究竟。不等你近前,乌鸦会“啪”地一声飞走。
泳回岸边,低头会发现“水马灵(读轻声)”。水马灵贴在小腿肚上,一点一点往身体里钻,吓得自己“啪啪啪”,使劲拍打小腿,仓皇逃回家,心境起伏。
水马灵是一种在多淤泥的浅水中生活的软体水虫,有学问的人叫它“水蛭”,一寸长,头尾尖尖的。我们当时这样叫它,是因为我们把天上飞的蜻蜓叫“马灵”,河里游的,像极了钻进柴草堆的蜻蜓。据说,水马灵钻进身体里,会死人。
那是我最初的恐惧。
但是,夏日一到,乌鸦飞来,青蛙叫起来,我们几个要好的伙伴依然会去河里游泳。
三
田园的生活带给我许多美好的回忆。
我母亲的善良远近闻名。她皮肤白、头发黑、眼睛又大又亮。
母亲为全庄老少做衣服,父亲因此少受很多罪,只在“老家庙”挨过两次批,并没像大人们说的那样:做飞机。
母亲一直悉心照顾祖父。她在自己病重时也一日三餐为祖父调换口味。
祖父是被“揪斗”的对象。年轻时给日本粮行做事,开古董店。抗战爆发后,是母亲冒着生命危险,由大后方闯过日本宪兵的严厉审讯,去了四川,接应祖父,带回老家四卡车古董银元。祖父把古玩埋在园子四周。在我刚会走路的时候,一群红卫兵挖地三尺,抢的抢,砸的砸。我恍惚有印象,当时家门口围满了人。
祖父留给母亲一个明代玉佛。母亲一直保存完好,直到她离开时,交给我,嘱咐我好好保管。玉佛底座篆刻着希腊字母“ΑΝΑΓΚΗ”,是父亲的亲笔,那是雨果笔下的“命运之神”,深深刻在巴黎圣母院的墙上。于我,那是我的母亲。
母亲去世那年43岁。那年我8岁。
如今,每月初一、十五,我都要为玉佛洗尘。
四
我的姨妈是日本人。
她的父亲是一位日本军官。抗战前我祖父开粮行为日本人做事,与军官私交甚好。那位军官在秦皇岛战死。按日本军官的遗嘱,祖父收留姨妈让我父亲娶作了二夫人。
父亲曾经加入过国民党。解放后政府提倡一夫一妻,他撇下母亲和姨妈一起生活了八年。
之后,姨妈为了保护父亲不被牵连,自己隐姓埋名独自住在天津郊区的一所小房子。后来任教于天津外国语大学。
父亲为了姨妈的身份不被外界知晓,自己的公司收归国有后,于“大跃进”时期回了乡下老家,和母亲一起生活。
母亲深明大义收留了父亲,复合后,又生了姐姐和我。
五
我周岁以前,母亲住院,我在婶婶家寄养。
我那时的记忆少得可怜,但有一些例外。
我快周岁时,有一次婶婶左手抱我、右手抱着姐姐,我不知为什么帮她揉了一下胳膊,她对刚进门的祖父大声地说:“看这孩子乖的,这孩子,真是的……”当时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美好的感觉至今难忘。
另一件事是我刚会走路,就跟着婶婶去井边用脸盆打水。打好水,婶婶把脸盆放在石台上,然后将毛巾泡在水中,挤干后,再蹲下来开始给我仔细地洗脸,我仰着脖儿乖乖地等着。后来长大了,自己从井里汲水洗澡,现在依然保持冷水洗浴的习惯。
六
母亲最担心我受欺负。
她对我常说的一句话是:“快长吧,好为文化大革命做点事……”
母亲让我把家里的大洋钱分给小伙伴做毽子。后来,有两年时兴做银耳环,有专门的手艺人走街串巷,我用银元给伙伴们每人打了一副。再后来,要“打倒资本主义当权派”,大人们就不让戴了。我把爷爷成包的领带翻出来,磨着妈妈做鞋垫分给大家。我也学着做,自己站着才能触着缝纫机的脚踏板,只好用一只脚使劲踩。邻家姐姐要了一双,回家挨了打,她妈妈说女孩只能沾灰带绿,而那副鞋垫是金黄,还有龙凤图案,是“四旧”。
母亲说我应该背“老三篇”。她羡慕姑姑,姑姑当时在全村背的最好,人民公社为她拍了一张照片,手握“红宝书”,带着军帽,威武极了。那本“红宝书”姑姑送给了我。
有一次上学,一群男孩子半路截我,说我是“黑五类”,还用石子砸我。我手举“红宝书”,高声背到:“做人就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话音未落,他们四散而逃。
七
我小时候学习成绩出众深受哥哥的影响。
上初中有一次成绩下滑,正赶上哥哥去母校看望老师问起我的成绩。
回家后,哥哥告诉了父亲,说对我很失望。
我本是住校生,考试失利后哥哥接我回家住。那时在家里我的情绪时好时坏,说些让哥哥伤心的话。
有一次睡午觉起来,忽然感到极为不高兴,一下子把哥哥枕边的书扔了一地。但这些,对哥哥好像没什么影响,他一如既往地疼爱我。
哥哥对我生命的影响是远远超过我小时候的想象的。
八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积极、负责的人,他对自我和对别人都有很高的期望。
父亲自幼环境优越,中年失意在家后,家道中落,无以为继。父亲毫不犹豫地开始学种地,找工作,并成功地长期负担起了一大家子的生活。我记得父亲上班后很忙很累,但从没有脾气暴躁的时候,他很注意我和姐姐的营养。他养了一只羊,把奶煮熟,自己从来舍不得喝。
记得有一次看到父亲刷牙时牙刷上都是血,才知道他没买过牙膏,每天用盐刷牙。
父亲上班的地方离家100华里,他骑自行车上下班。后来我和姐姐能自己做饭吃了,他才一周回家一次。后来做生意,他三天两头跑天津,总是背着黑色皮包从后院穿过玉米地走去车站,多年后想起他的背影,仍会感到心中很温暖。
父亲表达爱的方式是对我的学习的鼓励与支持我们姐妹做我们喜欢的事,像画画、弹琴、跳舞、缝纫等。父亲一直当我们的家教,他的硬笔书法是自己写的诗词,用的是繁体、简体两种,我从小描红。
九
被爱的感受积累到一定程度,开始带动爱的反馈。
大奶奶住在我家对屋。她是小脚女人,走路不方便。我帮大奶奶抱柴、扫地、喂猪,还在她洗脚时把衣服洗了再给她剪指甲。大奶奶的大脚趾因为折断了往里长,所以指甲长长了特别容易痛。剪脚趾甲逐渐成为了我的专利,外加做足底按摩。
自那以后,我们之间爱的互动很多。
大奶奶做什么好吃的总让我先尝第一口。那次蒸鸡蛋羹,我趴在炕沿上,大奶奶一勺一勺喂我,那年我6岁。吃完饭我帮大奶奶装上烟袋,抽完后我把烟嘴“通”得发亮。
大爷爷得了青光眼。爷爷什么都看不见时,依然每天听着钟表声音,固定在早晨五点二十,喊我起床上学。大爷爷教我易经,教我怎样抽签打卦,还教我吹口风琴。
这种爱的互动让我内心自在,随着年龄的增长把善意延伸给身边的人,因而进入不断增进爱的能量的良善循环。
十
自己很早离开家乡在外求学、工作。
儿时玩耍的小村庄盖起了高楼大厦,自己曾居住的三间瓦房新建为两层门市楼,那条熟悉的街道,也已形成了以政法路、文化路、银河街、复兴街为主干的平面交叉网格。
直到现在,父亲、爷爷相继去世后,回家次数少了。再回去,就是每年的春节,回去看叔叔婶婶。可每次,总是找不好回家的路。
回想当年离开家乡,踏上未知的旅程,内心涌起的满足将自己的足迹踏向更辽阔的远方。
每每回味家乡留给我的体验,我想说,我一直身处爱的循环之中。
那爱,就像天上的云,即使是乌云,也会被太阳镶上金边。
此刻,我思想的羽翼开始飞翔……
第一轮朝阳升起,第一声啼哭,第一次拥抱、欢笑、泪水,都见证着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