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美子(散文)
二叔结婚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天下午,一辆二号车戛然停在了大门口,车上下来三个穿着制服的人匆忙走进屋里,不多时,屋里传来了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井下瓦斯爆炸,二叔罹难了。奶奶一次次地哭昏过去。那时还小的美子不太懂得生死的概念,躲在妈妈的怀里悲戚地问:“妈,二叔怎么了?”
妈妈用手擦着眼泪:“二叔睡着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子都特别害怕睡觉,一睡着,美子就会看见挣扎求救的二叔。
二叔出殡那天特别冷。姑姑说女孩子不能进茔地,美子没能送二叔最后一程。二叔是奶奶和爷爷闯关东到东北生活安定后生下的儿子,也是奶奶三个儿子中长得最英俊的一个。
二叔的尸体被抬出来时已经被炸得认不出来了,看到二叔的尸体,奶奶却不哭了,奶奶轻轻擦洗二叔脸上和身上残留的血迹,默不作声。
“妈,人死不能复生!”美子妈难过地望着奶奶。
奶奶伸出一个手指挡在嘴唇上,“别吵!建刚睡着了。”建刚是二叔的小名。
尸体火化前,奶奶反复地摩挲着二叔已经肿胀变形的面颊,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
很多年后,美子和朋友们聊到这里时,美子极为确定地说:“真的会一夜白头。”
二叔出殡不久,二婶就离开了。奶奶说二婶年轻,不要在这里耽误青春,奶奶把二婶送走了。二叔去世对奶奶的打击很大,奶奶看上去更象奶奶了,头发一夜间全白了。对美子妈,奶奶也不那么凶了,但还是一副懒得搭理的神态。
美子想,妈妈把自己寄宿在奶奶家,是妈妈对奶奶无声地反抗吧!妈妈一定是想:“好吧!你非得逼着我们又生个孩子,那你就自己养着吧!”长大后,美子向妈妈求证过这件事,妈妈当然是否认的。
美子一直认真地充当着奶奶和妈妈之间的隔膜还是纽带?可以说美子胜任了这一角色。
一晃几年过去了,美子小学毕业了,三叔结婚搬出去单过了,奶奶还是带着美子和姑姑一家住在一起。姑姑家的孩子都姓李,这样一来,何美子反倒成了和奶奶住在一起最亲近的何家人了,奶奶和美子渐渐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爷爷忌日那天,奶奶擦了“友谊”雪花膏。临出门前,奶奶找出了那件蓝色卡其布大襟褂子,在美子的记忆里,奶奶的衣服一律是大斜襟盘扣,用布盘成的扣子从领口一直盘旋到腰际。奶奶的衣服从来都叠得板板正正放进柜子里,换上的新衣服会有一道道好看、整齐的叠痕,奶奶脚脖子处缠着绑腿,一年四季从不改变。在美子记忆里,奶奶总是一副上粗下细站不稳的模样。
奶奶拎着准备好的大布包,布包里装给爷爷上坟的祭品。裹过脚的奶奶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脚后跟先着地,腰身向前探,总是一副要摔倒的样子。
尽管裹过小脚,奶奶还是能走得很快,美子一路小跑跟在奶奶后面。
“奶!慢点,咱去哪?”
“给你爷上坟!”
美子脚下加劲追上了奶奶。
后山高坡处孤伶伶立了两座坟。奶奶先到二叔的坟前,小心翼翼地薅着二叔坟头上的杂草,又往二叔坟上培了新土。
奶奶半坐在爷爷的坟前,打开布包摆上贡品。奶奶望着石碑,用手不断摩挲着爷爷的墓碑。
奶奶因为脚缠得不好在老家说了几门亲都吹了。奶奶一点不急,后街货郎一敲拨浪鼓,奶奶就踮着脚跑出来。一来二去大家都看出了奶奶和年轻货郎眉眼间的意思。奶奶娘家不同意这桩婚事,嫌当年的爷爷穷。奶奶却很喜欢这个勤劳善良,长相英俊的货郎,小货郎对识文断字的奶奶也是情有独钟。
奶奶和爷爷年轻时很勇敢,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追求爱情的先锋!奶奶喜欢聪明、勤劳、憨厚的爷爷,跟着爷爷从河北老家一路逃荒来到东北,路上的艰辛自不必说。爷爷和奶奶先在辽宁安家,背井离乡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姑姑和爸爸相继出生,生活过得艰苦。一家人吃上顿没下顿,刚出生的爸爸饿得直哭。为了贴补家用,奶奶帮人家浆洗衣服,刚刚生产完的奶奶在刺骨的河水里浆洗衣服,浑身浮肿。
为了改变境况,爷爷四处打工。偶然听人说河江某合作社招人,薪水还不错,爷爷带着奶奶,用扁担挑着姑姑和爸爸一路走到河江,在这里安家落户了。二叔的出生是爷爷和奶奶过上好日子的开始。
家里孩子多,爷爷为了赚钱养家,白天走街窜巷,晚间帮人扛活,一家人过得紧紧巴巴。尽管艰辛,那段日子对于全家人来说是温暖的。
奶奶从大襟衣服里拿出来一个手绢包裹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一只小孩带的银镯子。奶奶坐在地上,摩挲着石碑上爷爷的名字:“这是你留给孙子的银镯子。”奶奶拉过美子,把银镯子套在他的手脖上,“给咱美子带上吧!”
美子记得那一年新进门的三婶生的也是女孩,奶奶眼神逐渐暗淡,独生子女时代,奶奶抱孙子的愿望没戏了。
五
间过的很快,一转眼美子到了考大学的年纪。因为学习忙,美子搬回爸妈家住了。更主要的原因是,姑姑家的孩子长大成人了,住房变得紧张,不仅没有美子住的地方,在姑姑那个家里,奶奶也变得多余了。
奶奶的房子和姑姑的房子在一个房票上,与其说是奶奶一直住在姑姑家,不如说是奶奶和姑姑一直住在一起。事情发生转变是在姑姑家的表哥结婚娶了表嫂之后。表哥表嫂结婚需要房子,他们说服奶奶把房票落在表哥的名下,奶奶心疼自己一手抱大的外孙子,就同意了。结果老房子拆迁后,姑姑和表哥都住进了新房,奶奶反倒成了没有房子的人了。姑姑家只有两居室,起初奶奶和姑姑家的表姐住一个房间。七十多岁的老人生活难免拖沓,表姐爱干净,一天到晚地擦窗擦地,整得奶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奶奶开始想美子了。
美子读高中,课程安排得很紧。初冬一场雪,路上又湿又滑,下课后的美子匆忙走出校门。
“美子!”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到美子的耳朵里。
“奶!你怎么来了?”美子抬头循声看去,学校大门旁,小脚的奶奶站在那里。看来是等了一会儿了,奶奶的大襟衣服被雪打湿了,本来有些褪色的衣服反倒显得比平时看着新了不少,一绺白发湿湿地耷拉在前额,那一刻,美子觉得奶奶很苍老。美子三步并成两步跑到奶奶跟前搂住奶奶肩膀,奶奶鞠髅着身子像孩子似的靠在美子的怀里。小时候美子一直以为自己恨奶奶,这一刻,美子真的心疼奶奶。
“奶!下晚自习和美子回家,美子一个人睡觉害怕,奶你陪我。”
奶奶的手很凉,像小时候一样,奶奶按着自己的想法抿着美子前额的刘海,换做从前,美子一定会大叫着“丑死了”跑开。此刻,美子顺从地任由奶奶抿着自己前额的刘海。
奶奶和美子回家了。美子妈还是那么怕奶奶,一日三餐总怕不合奶奶的胃口。奶奶对美子妈依然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也会挑剔美子妈哪里做得不合她的心意,但这挑剔里面没那么冷了,这一点,美子、奶奶、美子妈都懂得。
美子备考,每天睡得很晚,奶奶年龄大了,很早就得睡下,美子每天伴着奶奶的呼噜声复习功课。奶奶还是老习惯,叠得板板正正的裹脚布依然会放在枕头边上,美子还会半开玩笑地问奶奶:“奶!不臭吗?”
奶奶也还是会说:“脚丫子哪有不臭的!”
“那还放枕头边上?”
“死丫头!早晚赔钱货!”说到这里时,奶奶常常会笑出声了。
高考很快结束了,美子考上了外省的大学,美子又要离开奶奶了。临上学前一晚,奶奶和美子唠了很多嗑,说了很多话。也谈了很多她年轻时的事情。
“不到结婚那天,千万不要让男孩子碰啊!”
“哎呀!奶,你说啥呢!”美子娇啧地说。
“你是奶奶的大孙女,得给奶奶招个上门女婿”奶奶认真的看着美子说。
“都啥时候了,还上门女婿,我就是个赔钱货!”美子扁着嘴回敬奶奶。
奶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小时候在爷爷坟前奶奶戴在美子手脖上的小银镯子。
“奶!你还留着这个呢!”
“这是你爷要给孙子戴的呦!”奶奶拿着银镯子在眼前看了又看,无限回忆的样子。
“我们都是赔钱货!”美子故意气奶奶。
“死丫头!这个还给你,给我招个上门女婿,让我抱个曾孙子。”奶奶把银镯子塞到美子的手里。
“人家才多大,还要上学呢,招什么上门女婿!”美子佯装不满地看着奶奶。
“给你就拿着!”
美子小心地收起了奶奶给的银镯子,并没把要为奶奶招个上门女婿的事放在心上。
读大学的四年时光里,美子就做了两件事,一是恋爱,二是看书。那种谈完恋爱就看书,看完书就谈恋爱的日子,美子很受用。至于奶奶说的没结婚不要让男孩子碰的话,美子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九月的一个周末,美子和那个信誓旦旦要保护美子一生一世的男同学到市里看通宵电影,吃完中午饭就离开了学校。第二天回来,寝室二姐说,“你家来电话,好像你奶奶病了什么的!”
美子心里一惊,是宿命吧,昨天晚间看通宵电影时,美子就心绪不宁,昏暗影院里,美子一次次拒绝着那个要保护美子一生一世的男朋友的热情,两个人别扭着看完电影,美子心里慌乱,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美子跑到电话亭往家里打电话得知,昨天晚间奶奶突发脑溢血去世了。美子坐在电话亭边放声大哭。就在美子和男朋友看通宵电影的那个夜里,昏迷中的奶奶喊着美子的名字走了。
坐了一天的火车,美子回到家时,正是奶奶出殡的日子。灵堂上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奶奶看着美子浅浅地笑,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静静躺在棺椁里的奶奶穿着藏青色大襟衣服,扎着绑腿,和去给爷爷上坟时的装束一模一样,只是奶奶的嘴稍稍没有阖上,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奶奶火化的时间到了,美子拽着灵床不让推走,放声大哭。美子掏出友谊雪花膏,用手指蘸着雪花膏轻轻地抹在奶奶的脸上。美子记得奶奶每次“看”爷爷时,总要抹上一点友谊雪花膏。
奶奶走了。
没抱上孙子,奶奶应该挺遗憾的吧!奶奶把那个一直想要戴在孙子手上的银镯子给了美子,美子在奶奶心中不只是孙女那么简单了。
奶奶骂美子是个赔钱货骂了很多年,如今没有人再会骂美子了,事实上在上市公司工作的美子还挺有吸金能力的。美子常想,要是奶奶现在活着该多好!美子要告诉奶奶,自己比表哥出息多了!
有一件事美子告慰了奶奶的在天之灵。美子虽然没有招到上门女婿,但那个银镯子如今正戴在美子儿子的手腕上,美子的老公答应美子,他和美子的儿子姓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