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空降遗产后(小说)
太阳蹿了有锄把儿高了,院子里浸漫着红色,依然没有刺眼的金黄,春天的气味就在红色的滋润下嬗变成一种特殊的感觉,空中也由此而飘散着让人感觉清新怡人的气息,不由得会让人为之兴奋和陶醉。喜欢唱曲儿的男女,这个时候,就会情不自禁地扯开粗喉咙大嗓子,将那野味十足的信天游歌曲唱响。于是,山梁上、沟滩里、山间小路上,时不时地就会升起那委婉的、粗放的、动听的信天游歌曲来。
渐近晌午时分,年已七十出头的王翠珍接到了一封从省城寄来的快件。她拿着这封快件却不晓得是什么,只能在阳光下将快件反正上下看了又看,就是看不出什么来,就连上边写的是什么都认不得。正在她坐立不安的时候,邻居家还在上学的女娃燕子回来了,她一见燕子,就迫不及待地将快件递给燕子:“燕子,快给我看看这是什么。”
燕子看着王翠珍手中的快件,还以为是在部队当兵的哥哥给自己寄来的快件,满脸喜悦地一边接快件,一边问:“盛时候来的?”王翠珍微笑着说:“刚送来没多一阵儿,我正愁着没人念哩,你就回来了。”
就在王翠珍叨叨的时候,燕子已拆开了快件。她一看就叫了起来:“哦,这是你姐姐给你的遗嘱和钱……”王翠珍一听是姐姐给自己的钱,不等燕子说完,急切地问道:“快看看,是多少钱?”
燕子现已看完了快件中的遗嘱和两张银行卡,遗嘱中的数字让她瞪着一双惊异的眼睛一眨不眨,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却合不拢,根本没有听到王翠珍的问话,直到王翠珍又催问了一遍后,她才似从惊愕中回到了现实一般,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下,疼痛地咧了下嘴,回应王翠珍的问话:“八百万。”
王翠珍一听睁大了双眼,惊疑地看着燕子,不相信地笑着问:“多少?八百万!你这死女子哄我不识字开心吧。”
燕子见王翠珍不相信,就说:“是真的。这是你姐姐给你留下的所有遗产。”听了燕子这话,王翠珍似乎不明白地问:“你说盛?盛遗产?我姐姐她尔格咋么啦?”燕子看着王翠珍那双疑惑不解的眼睛看自己,就给王翠珍解释了一遍后,激动地说:“你有钱了,陈家奶奶你尔格发大财了,再不用到山里挖药材打酸枣了。你姐姐在遗嘱里还劝你哩,说,‘既然孩子们不孝顺,你就拿上这些钱住到敬老院里去,快快活活地安度晚年吧。’”
王翠珍听着燕子的解释,却不知咋的,脸上失去了刚才的欢喜容颜,站在那里默默地听完燕子的解说后,心里如汹涌的波涛般冲击着,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翻将起来,两行泪珠扑簌簌地在她那张榆树皮似的皱褶脸上滚落下来。半晌后,她“唉——”地轻声长叹,自言自语般地嘀咕:“姐姐,你离家走后的这几十年来,从没回家来一回,大和妈到死都没能见上你一面。要晓得,大和妈临咽气的时候,还叫着你的名字……俩个老人都没了后,满以为姐姐会回家来的,可你……唉,就说妹妹我家再穷,在你有病的时候,你也该给我说啊,你咋么……咋么到没了后才给我说啊,好狠心的姐呀,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啊……”她这么嘀咕着,根本没有注意到燕子是盛时候离开自己回家去的。
村子里,下了蛋的母鸡似在向各自的主人表功般“咯蛋咯蛋”地叫着,那些公鸡此起彼伏地应和着发出婉转的鸣叫声,仿佛是在争先恐后地安慰着母鸡。几条狗也在村子里悠闲地来来回回溜达着,偶尔间会停下来,竖起双耳四处张望张望,便缓缓地摇着尾巴,继续着它们闲情逸致地溜达。对于村子里的这一切,王翠珍似乎没有听见,也没有看到一般,此时的她满脑子里都是想着她那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姐姐王翠云。燕子告诉她,姐姐已经在前些日子没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使王翠珍心里痛苦极了。她双眼里噙满了泪水,颤抖着口唇,几十年前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历历在目。
王翠珍清晰地记得,大和妈就生了她和姐姐王翠云两个女儿后,再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来,因此,俩老人将姊妹二人视若掌上明珠,尽管那时家里不富裕,但还不至于饿肚子,更没有遭受过什么苦罪。长大后,按俩老人的意思,不愿意让两个女儿远离他们,一心想给两个女儿招上门女婿。不料,念过几年书的姐姐王翠云死活都不愿意,宁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意招婿上门。把大气得吹胡子瞪眼没法子,第一次打了姐姐翠云一巴掌,也就是这一掌,让任性的姐姐记恨了大和妈不说,姐姐翠云还赌气地离开家出走了,姐姐这一离家出走却成了永远……
王翠云从家里逃走后,亲戚六人和族里人及村里人四处寻找,找了一个多月,仍然没有找到姐姐翠云的下落。那一年,妈妈两眼里的泪水就没有干过,眼角里总是挂着泪珠,直到第二年,妈妈的双眼被泪水给浸泡瞎了。同年初冬,王翠珍就遵从父母的心愿,将一个从外地逃荒来的陈姓小伙子——陈德才招上门来。
王翠珍和陈德才成婚后,小两口一边营务着家里的地,一边精心伺候着瞎眼的妈妈。父亲那时候还不算老,也帮衬着女儿女婿,这样一来,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还算说得过去。王翠珍和陈德才有了孩子后,父亲就在家里一边照看着孙子,一边照护着瞎眼的妈妈,一家人的生活虽然过得不怎么样,但也有了乐趣。随着岁月的流逝,一晃就过去了十多年的日子,王翠珍和陈德才已有了三儿两女五个孩子,因而近十口人的家,日子过得紧巴起来。
年纪大了的妈妈和大大相继没了后,姐姐王翠云才给家里来了信,告诉家里她在省城里工作着,而对于她结婚没有结婚的事情只言不提,即便自己后来叫村里人写信问,姐姐都是说:“我的事情我自己晓得,现在生活得很好。倒是翠珍妹子你,不要只顾几个儿女,也要照顾好自己。想大和妈在世时,全靠你照看两个老人家了,姐姐我没有尽过一天孝道,真是太辛苦妹子了……”直到后来,自己去省城看望了回姐姐,才晓得姐姐一直没有结过婚……
有了姐姐王翠云的下落后,王翠珍为了供几个儿女念书,能使他们走出农村去,就厚着脸皮写信向姐姐求助。姐姐王翠云也欣然答应,每年都会寄钱回来,这才使在苦难的日月里,将儿女们一个个都供得念完了书。几个儿女还算都争气,大儿子陈志宏中专毕业后分到了县里工作,并娶了婆姨成了家有了娃;大女儿陈晓兰也是中专毕业,分到县城中学教了书,也成了家有了娃;二儿子陈志伟是大学毕业,也在县里工作着,婆姨也娶了,娃也有了;三儿子陈志鹏念高中毕业后,在县城开了个小店,却吊儿郎当地不好好经管店里的事情,多亏婆姨经管店里的生意,要不是婆姨,店面早就倒塌了。小女儿陈晓丽大学毕业后,在县医院工作,她结婚的那年秋里,陈德才患重病不治过世了。
男人陈德才去世后,王翠珍一个人在村子里生活着,起初二儿子还算孝顺,时不时地会拿些食物和衣物、以及一些生活用品回到家来孝敬妈妈,甚至还给些零用钱,而大儿子大女儿和三儿子基本上就不回家来,更不用说拿着东西来孝敬老妈了,小女儿小丽只是偶尔会回家来,看看老妈,顺便给些零用钱。这样日子久了后,二儿媳妇就在男人陈志伟跟前唠叨起来,说其他兄弟姐妹都不回家去看老妈,不给老妈东西,就你老二是个蚩怂憨蛋,总忘不了家里的老妈。你再怎么对老妈孝顺,将来也不会落下个好,如此叨叨和数落的时日长了,老二陈志伟回家里看老妈的次数也渐渐地少了,到后来干脆也不回家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过大年时回家来看看老妈外,其余时间就不再回家来了。
这些年来,已老年的王翠珍一个人在家里过着拮据、孤苦的清贫生活。她仍旧住在父母亲留下的那三孔黄土窑里,使多年没有拾掇的窑洞里,被烟火熏得黑不溜秋的,土窑洞的面墙也被风吹雨打地破破烂烂斑驳不堪,院墙更是坍塌得如同被驴踢狗咬了一般,到处是大小不一的豁口。尽管是如此破败的院落,但院子里,王翠珍艰难地拖着不灵便的腿,还是拾掇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
三年前冬日的一天,天空里沸沸扬扬地飘着雪花,远远望去,山野四处都是白蒙蒙的一片。硬梆梆的地上,白花花的雪有一寸来厚,村里的巷道里几乎没有人行走,就连那些平日里爱乱窜的狗们都蜷缩在狗窝里不肯出来,但王翠珍却拖拉着一捆干黄蒿从对面的地里向村子里艰难地走着,一时不慎摔倒在雪地里,她吃力地爬起来,咬着牙关硬是把柴在雪地里拖拉回家来。那天后晌,一双腿钻心地疼痛,额头上的汗珠儿如雨珠般地往下滚落,她实在是难以忍受了,就让邻居先后给自己的几个儿女打了电话,可几个儿女都推说自己的工作忙或者是店门没人照看而走不开,竟然没有一个回家来,无奈之下,王翠珍只得求助左邻右舍的邻居把她送到医院,因为病情延误了几天,虽经医生治疗,但她的左腿还是落下了行动不灵便的毛病。
历经此番劫难后,王翠珍心里无比地痛苦和悲凉,每一想到自己一生含辛茹苦地养育大了五个儿女,可到头来却没有一个娃能够把自己当老人来看待。虽说五个儿女都没有成龙变凤,但除过三儿子外,其他四个都在公家门上工作着,也算是说人的人。就说尔格儿子娶了婆姨后,都听婆姨的话不孝敬老人的多,可一旦老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儿女们就是心里再怕婆姨或者是再咋么不愿意,大多人还是在人们面前装出孝顺的样子来,咋价自己生养的几个儿女却连装样子也不会装啊!
娃他大陈德才死了这十多年来,起初二儿子还时不时地回家来看自己,但两三年后,二儿子在婆姨的数落下,也不再回家来了,更不要说给零钱花了。虽然娃他大死后留下点积蓄,但根本不够自己吃饭和一身的小病小痛的花销,尽管在省城的姐姐时不时地汇些钱回来,仍是捉襟见肘的。因此,王翠珍不得不拖着不灵便的腿,进出在山里挖药材、打酸枣、捋槐米等卖些钱回来,以此来添补不足。日子虽说过得紧巴而艰苦,可对于王翠珍来说,还是能够承受的,最让她难熬和承受的是精神上的孤独。儿女们都不在身边,每天陪伴她的就只有疲惫和寂寞。
尔格,姐姐王翠云没了,将她的全部家产换成了钱给王翠珍寄了回来,她手里紧握着两张银行卡,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她决定还是听姐姐王翠云遗嘱里说的话,到敬老院去生活,免得自己老得动弹不得了时,想喝口水都没有人给端来一碗。可王翠珍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她将窑里的一切拾掇好,准备要走的时候,几个儿女却像商量好似的,竟风风火火地先后从县城赶回家来。几个儿女一进窑门,就像扣动了机关枪一般,开始了轮番的情感攻势,纷纷劝说妈妈不能到敬老院去,就在家里生活,并一再保证说从今往后一定要孝顺老妈,绝不会让老妈生气,让老妈快乐地安享晚年。
其实,说心里话,年纪大了的王翠珍也不愿意一个人独居在陌生的城市里去,尽管说儿女们不孝顺,不回家来看她和过问她的生活、身体等一切的好坏,但她还是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更不愿意因为自己住进敬老院里去的事,让村里人和周围邻村的人们背着儿女们谩骂,这种种的一切后果,她嘴里不说出来,但心里明亮得跟镜子似的。今日个,几个儿女一起回来劝说自己不要去敬老院,还做了保证往后会好好照顾自己,那就试试看娃们能不能说到做到吧。王翠珍心里这么想着,又在儿女们的撺掇下,就打消了到敬老院去的念头。
当然,村里的人们都晓得了王翠珍继承了她姐姐王翠云八百万的遗产后,无不欣慰地说:“这下好了,苦了一辈子的善良老太太,尔格算是苦熬到头了,终于能美美气气地享几天福了!”
人常说,有钱人家门前车马多,没钱人家门前无狗踪。事实亦是如此。尤其是现在唯钱是亲的时代,更验证了这一说辞。现在,村子里的人们不难发见,在艰难困苦中生活了一辈子的王翠珍,虽说有了让人眼红的一大笔钱,但仍然像往常一样穿着朴素的衣裳,根本舍不得花一分钱,也许是过惯了节俭的日子,每天总是吃着简单的、基本没有多少油星的饭菜,唯一的变化就是,前些年从不登门的儿女们,尔格就像赶趟儿走马灯一般,争先恐后地往老人家挤了。
农村人,无论是早饭、午饭,还是晚饭,都比城市里人吃得要晚一些。这天早饭刚过,太阳已在高空将它那温暖的光洒满了大地上的角角落落,王翠珍的大儿子陈志宏就将小轿车停在了妈妈住的院落外了。王志宏下了车,从小轿车后备箱里拿出两盒高档的杏仁酥和两盒高档次的老年奶粉,提着给妈妈送回窑里去。这么高档的杏仁酥对王翠珍来说,可以说是活了七十来岁才是第二次吃了。第一次吃是在娃他大住院治病的时候,亲戚们来医院探望娃他大时拿的,王翠珍也只是品尝似的吃了一个,其余的都让娃他大吃了。娃他大死了后这十多年里,王翠珍再没有看见过,直到今天,大儿子才给自己买回这两盒来。至于奶粉,她根本就没有尝过是盛味道。王翠珍看见儿子放下的这些东西,感动得眼里几乎流出了泪水。
然而,当陈志宏拿着东西兴冲冲地走进母亲的窑里时,让他吃了一惊,原来,俩妹妹和俩弟弟早就到家了,正坐在炕上和妈妈拉着话。陈志宏立马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去,摆出一副老大的样子,躬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查看妈妈曾经摔伤的左腿,并关心地说:“妈,您老家觉得这腿还疼的话,今日个我就带您到医院里去,让医生再好好地给您老人家检查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