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菩提入药(短篇小说)
一
很多事情如果你探究下去往往会找出与平时印象大不相同的结论。比如一提起古代的一些城镇,往往会想到一条很深的护城河,河边竖着高高的城墙,城墙四边开门,门作拱券形,也就是上半圆下长方的一个深深的洞。门里几条青石板路,路两旁排列些青砖木门雕花格子的房屋,屋作两层,下层开店上层住人。一些马车与轿子在这些青石板上走来走去。每天清晨,会有梳洗方罢的小妇人“吱呀”一声推开二层的木格窗子,拿了根竹竿去撑窗户,偶尔一失手,那竹竿还会掉下去,凑巧砸在一个美少年的头上,于是爱恨情仇,一大段故事就开始上场。
我对我老师讲这段话时刚刚十八岁,正处于向人生最重要一场考试冲刺的特殊时期。那天我没去上课,倚在教室走廊的栏杆上发呆。这时,我老师从走廊的那头走过来,问我:你怎么不去上课?
我得补充一点,我老师很年轻。当然在所有的师生恋里,老师未必都年轻,但我老师绝对是属于年轻一类。这说明我老师很聪明,正因为聪明,他才能在十九岁的时候成了一位重点高中的数学老师。我老师从走廊那头向我走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是个执教五年的老师了,这点很重要,不然当时我会以为是一个学生——这一切都很符合师生恋的最理想状态。不过这里也有点不合常规的地方,那就是我老师虽然是个优秀的年轻老师,却从来没给我上过课,这点偏差失去了很多美好而浪漫的铺垫,比如当他站在讲台上神采飞扬的时候,我不能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没有这种目光也就没有常见的由敬畏到爱慕的心理过程,所以当他从走廊那头走过来问我的时候,我才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对他讲了文章开头的那段话。
这样的开头太过古怪,所以我老师很多年后常常会纠正我的说法。他说,事实的真相是:那天他从教室里出来,发现空空的走廊上站着一个女学生,高高的个子,长长的直发,穿一身黑色的长裙,斜倚在栏杆上。我老师说他从来不管不是他们班里逃课的学生,不过那天他有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控制着上前问了那句话,老师还说那天的太阳很白,空中一丝风也没有,学校的操场静得让人发愣,我斜倚在空荡荡的走廊的栏杆上,象个女巫。关于女巫的比喻我老师是这样解释的:大凡略带神秘感与诱惑力的东西都与巫相通。这句话暴露了老师与我属于同一类人,所以我们才能将一场正常的对话延展成一场师生恋。老师的记忆是这样的,那天他问我为什么不去上课,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说:不去上课是因为不想上物理课。那天我的物理老师说他一听到铁铲刮锅底的声音就会不由自主地流涎,说那种尖而锐的声音对他简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他说这话时我正在下面偷偷地看一本爱情小说,所以我并没有真正听清楚他的话,实际的情况是我正为小说里的一对情侣信誓旦旦要相爱终身而感动不已,听到了锅铲,我很惊奇地抬起头来看了物理老师一眼,看到他将身体抖了一下,然后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能量守恒。
老师这样纠正我的记忆恰恰说明了他当时居心叵测。因为在这种记忆里,我成了一个不爱学习,上课尽开小差而且成天幻想爱情的小太妹,我认为他这种说法是在故意歪曲我美好的形象,这样就会减少他勾引我的负罪感。于是我对老师的说法予以强烈的反对,我的理由是我从来是一个好学生,成绩在班上一流,所以后来才能很顺利地考上一所名牌大学,如果我成天在课堂上偷看爱情小说并且如此经不住诱惑的话,一定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老师对我的理由毫不在意,他说好学生偶尔也有变坏的时候,并且我的回答与他的提问之间不存在任何逻辑关系。我立刻反驳说生活本来就没有什么逻辑关系。比如我现在靠在你的怀里,我们之间的关系叫恋人关系,但是当时我们之间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这就很不合乎逻辑,并且锅铲与能量守恒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由此可见,生活中处处都不合乎逻辑,当然如果你当时是我后来念大学的教授的话,这就合乎逻辑了,谁都知道,大学生爱上教授是正常的恋爱关系,而高中老师爱上一个高中生就有引诱未成年少女的嫌疑。说到这里时我洋洋得意地掐着他的手臂说:还有一种合乎逻辑的结果是,如果我真的受了你的引诱而跟你发生一种叫师生恋的关系,那么我就没有心思去考大学,我不能考上大学你就要为你危险的行为担负非常严重的后果。可是我却很顺利地考上大学,这也很不合乎逻辑,这一切都表明,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一种叫逻辑的东西。所以实际的情形是:那天你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我看到白白的阳光从你背后照过来,给你极瘦的身形勾了个模糊的轮廓,这让你看起来就象那些曾被竹竿打过头的远古美少年——这种说法比锅铲有诗意得多,我如此回答你后,你怔怔地看着我,问:那么你说那些城镇该是什么样的呢?
我老师姓陶名冶,我以前叫他陶老师,成了恋人后就改口叫他小野老师。小野老师以小学四年初中二年高中二年大学四年的速度完成学业,成了一所重点高中的数学老师,这说明小野老师的人生是跳跃式的,这也符合他个性中野性的部分。后来他勾引了一名女高中生,却又不是他自己班里的学生,又说明他是个不合常规的人。小野老师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他说什么叫常规?五十年前有个叫日本的国家派了一大队人马来侵占我们的土地,常规的说法是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别说反抗,就算“腹诽”,也立刻让你小命归西。可是据他姥姥说,当时有几个日本兵在抢一间中药铺时,他姥姥恰好从旁路过,猛然大喝一声:你们干什么?怎么能随便抢劫民财?再这样不守纪律的话,我要去告诉你们长官!那几个日本兵被他姥姥的喝声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来看是谁,结果看到一个很瘦小的中国老太太,穿着身很朴素的青布褂子,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很威严地挺立在那里,那几个日本兵突然面露愧色,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走了。
小野老师跟我讲这段往事时正值五月百花盛开的季节,这时我已经是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我们坐在大学校园里一个小花园中一只隐蔽的石凳上。小花园里栽了很多不知名的小灌木,每年这个时候,这些小灌木会开很多细小的喇叭状的白花,一簇簇地顶在深绿的树冠上。这种花还会散出一种极腻的甜香,惹了许多的蜂蝶在上面胡乱地转圈,人在花香中坐久了,就会打瞌睡。小野老师讲故事时我正被花香与春困折磨得痛苦不堪,准备靠在他怀里打个盹,听到这个故事时我就伸手去摸他的头发,小野老师的头发又黑又亮,浓密得毫无道理,摸起来会让人心生温柔,这让我很喜欢在小野老师讲故事时摸他的头发。后来小野老师的头发日益稀少,他抱怨说都是我当初摸得太多的缘故。因为我不仅摸他的头发,还会冷不丁地狠狠地拽上一把,我解释说那全是因为你总在胡说的缘故,比如现在你就在胡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不是你姥姥而是我奶奶。事情的真实经过是这样的,那天我奶奶坐在自家开的中药铺的后堂,正被我爸爸的哭闹吵得心烦不已。突然听到前厅一阵乱嚷,我奶奶出去看到店里的伙计惊慌失措地指着门外说:抢钱,日本鬼子把柜里的二十一块现大洋全抢了!我奶奶顿时大怒,急忙赶出门去,两边一张望,看到右边街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一个日本大兵,嘴里胡乱地哼着一只小曲。我奶奶抢上前去,飞起她那双在街坊里出了名的大脚,用了三脚就把那日本鬼子放倒在地。然后用一只膝盖压在日本鬼子身上,从他口袋里开始往外抠。那日本兵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是反应过来了而我奶奶把他压得太死,只好拿唯一一只能动弹的手去捂他衣服上的口袋。我奶奶一边甩开他捂着口袋的手,一边一块块地往外抠,这样一共重复了二十二次,最后我奶奶发现她多抠了一块钱,就将那一块钱又塞进日本鬼子的口袋里,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灰,从容不迫地回到了中药铺里。
我纠正小野老师的记忆时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鼾声,回头就看见小野老师靠在石凳后的一棵小树上睡着了。他面目安详,带着初生婴儿般特有的纯洁的表情,这种表情说明小野老师其实对一切事物的真相并不感兴趣,所以他至今还没搞明白到底是他姥姥喝退了日本人还是我奶奶打跑了日本人。我为小野老师的漫不经心愤怒不已,顺手从地下抄起一根不知道被谁丢弃的小竹枝,敲了敲他的头说:喂,不许睡觉。
二
关于“真相”,词典上是这么解释的: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打开真相的钥匙是事实,真相必须通过事实才能找到。可小野老师对这种解释嗤之以鼻,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真相,所有的真相不过是记忆偏差的结果。比如说他那天问我为什么不去上课,只是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并没有任何不洁的想法,这是他的真相。而我却始终认为他虚构了一个古代的城镇,还伪装成一个美少年去勾引我,这是我的真相。小野老师说,人生如似水的年华,而似水年华里隐藏了很多真相。真相如月,月在当空,照着我们每一个人,但是每一个人的真相都不一样。
年华真的似水。转眼我就从大学毕业了,进入一家大公司做财务,每天重复着叫人厌烦的工作。我每天按时上班,上班后开始在电脑前噼哩啦拉地打字,把九个数字排列成不同的队形输进去。偶尔我也会仰着头,假装看着电脑,用一根手指头一个键一个键地按,这时我想小野老师是教数学的,数学可不止是九个数字排列组合那么无聊,但他日复一日地教着同样的课程,是不是也会觉得无聊,难怪他总在打瞌睡。我的同事们也都在电脑前噼哩啦拉地打字,他们和我一样,满脸倦容,睡眼惺松,好像一夜没睡——上班就是个叫人睡眼惺松的地方,只有陈大圆例外。陈大圆比我早一年进了公司,他打字很快,运指如飞,那些数字在他手下不是一个个地蹦,而是一串一串的。但他有时也会学着我仰着头,用手指头一个键一个键地按,有时学得还挺像。我想陈大圆肯定能搞懂什么叫真相,所以他不会像我和我的同事们一样,总是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但如果他一直这样学着我,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按下去话,那就跟小野老师成了一路人。
陈大圆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一双浓密睫毛下的大眼,两只黑眼珠水灵灵的象两粒饱满的葡萄,两片略显丰满而性感的嘴唇略含着嘲笑,那条笔直的鼻梁上,却架了只硕大无朋的黑边圆眼镜,那眼镜从与这秀气的脸庞不大相称的两条浓眉直至鼻尖止,画成两个极为夸张的大圆。陈大圆除了打字很快,他还喜欢在公司的门卫处与人争辩些看起来莫测高深的人生命题。有一天,他瞪着圆眼,与一帮同事争论人到底是猴子变的,还是人最终会变成猴子。同事们的观点是人是由猴子变的,这是教科书上的定论,可陈大圆偏偏瞪着他的圆眼说人不是由猴子变的,而是最终会变成猴子。一番唇枪舌剑后,一帮同事渐渐落了下风。而陈大圆嘴角的嘲讽也开始渐渐上扬,他的笑容最终引起了另一个同事的强烈愤慨。于是同事冷不丁地探过头去,慢吞吞而坚定有力地说:我告诉你,人不是由猴子变的,也不会变成猴子,而是由狗变的!
我跟小野老师讲我的同事的这场争辩时正值一个夏日的夜晚。小野老师还在教他的数学,这令我惊奇。在我的印象里,小野老师既然是小野,他应该如自由的风,到处奔跑,但现在我已经从一个高中生变成一个职场白领,他却还在教数学。我想那是因为小野老师还是没搞明白到底是他姥姥喝退了日本人还是我奶奶打跑了日本人,所以小野老师开始去迷恋诗歌。诗歌如风一般自由,它的不确定指向特别符合我性格中的某些特质,小野老师说。他要写一首有关菩提的诗,关于菩提,小野老师是这么说的,菩提是一棵树,这是菩提的真相,但是菩提不是一棵树,这也是菩提的真相。这就像人的生与死,不过是一个事物的一体二面。小野老师说这话的那个晚上没有风,街上静得很。浩月当空,长街外漏下的灯光在他眼中,如一颗颗闪闪的小星星。后来月亮落下去,小野老师眼里的星星全跑到天上去了,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样多。小野老师说流年似水,人、猴、狗一下就过了,菩提却总也过不去。说完这话后小野老师垂下眼睑,做出半睡半醒的姿态,我被小野老师绕得头昏,说一个数学老师去写什么破诗?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生与死吧。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夜,我手握一把吉它,骑了个破旧的自行车走在一条不宽的小路上,这路左边是一道工厂的围墙,蜿延曲折得没有尽头。右边是一口深塘,塘边被人用石块垒成了石岸,曲曲折折的,好像故意要与围墙对立。路不宽,可也不窄,那夜在沿途月光与围墙勾勒的浓墨淡彩中,我手握吉它骑着车,觉得寂静的月光随风而荡,汽车笛鸣只当得偶尔一两声,远处的人语却穿过围墙,时时炸起,让人心安。这时后面有一辆摩托车突然窜过来,我感觉到它可能会撞到我,下意识地将车把往右一拐,就这一刹那,我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很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很空,根本找不到一个支撑点,它的上下左右都被一种极其柔软的东西所包围,让我不能呼吸。刚才那些马路上的杂音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当我无力地挣扎了两下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我掉水里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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