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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潴龙河绝唱(散文)


作者:刘亚荣 童生,722.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0779发表时间:2019-09-02 15:45:14

【流年】潴龙河绝唱(散文)
   如今潴龙河道也产好庄稼,比如长果,比如麻山药,还有更金贵的党参、天麻等药材。潴龙河比有水的时候更体现了价值,它白沙沙的肚皮披上了绿衣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根治了海河,各条河流的上游也都修起了水库,洪水很多年没有泛滥,但是十年九旱成了常态,地下水极具匮乏,机井越打越深,浅一些的机井都报废了,哪些空空的枯井,一个个敞着井眼像是在问天。
  
   四
   我小时候,谁家都不富裕,可是亮家更穷,饿肚子是常有的事。老辈人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此言在亮家更是屡试不爽的“真理”,亮兄弟四个只有大哥成家,还串房檐子住。二哥三哥老大不小了还没讨媳妇。亮他娘身大力不亏,走路一阵风,忙完队里的活计,抄起家里的针线,还要操心一家五口的一日三餐。亮的爹是个药篓子,两个锁骨窝深得能盛下一小碗水,他喘息的声音“鼓哒鼓哒”的,盖过做饭的风箱。亮他爹的肺心病需要常年吃药,家里打草编簸箕挣得有数的几个钱,用来买药都不够。三间长满青苔的破房子,半截子土墙圈着一个小院子,蹦跶着几只鸡。三个小子出出进进,多子多福只是个传说。
   亮家穷并不是人懒,那就是一个难吃饱的时代,传统落后的农耕方式改变不了贫穷的面貌。和大多数孟尝村人一样,亮全家人都很勤快,春夏秋跟着生产队干活,冬春农闲时,偷偷钻到地窨子里编簸箕,换粮食度日。土地贫瘠,人多地少,这是孟尝村人的一条活命之道。亮哥儿几个长得一表人才,但是因为太穷,媒人不登他家门,喜鹊也不停他家的大杨树。亮他娘敞亮,总是笑眯眯的,说这喜鹊也嫌贫爱富呢。等俺亮学成了,看媒人们不登破俺家的破栅栏门。
   可亮他娘的心愿,却未能实现。不记得因为什么变故,亮不能再学戏了。应该是亮爹去世拉下了饥荒,也许是亮家人觉得唱戏也改变不了啥,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或者是亮自己放弃学戏了,饭都吃不饱,唱戏有啥用。听说,剧团的师傅再三挽留,甚至免收亮的口粮。亮离开剧团那天,老天也怜惜地闭上眼,脸阴沉沉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大院西头的张老师抬头看看天,叹息一声。东头的剧团师傅,摇了摇头,长出一口气。闪电携着雨往地上泼来,铜钱大的雨滴扑哧扑哧砸起一串串尘烟,瞬间成河。亮闪电一样消失在雨幕中,从此和老调成为陌路。谁也不能预测亮后来的命运,也许学老调会救赎亮的生命。
   亮不学戏了,剧团的戏一下子很零落。没有亮的戏班,仿佛鱼抽调了脊梁骨,再没有了精气神。后来,师傅又招揽了几个唱功和武功都不错的学生,剧团又坚持了几年。那个嗓子和武功远不如亮的小生演员玲,没多久和几个尖子演员一起考上地区老调剧团。这个小剧团更没了灵魂。我常常想,如果亮坚持学戏,说不定他也会被录取。人生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
   剧团剩下一堆小学员,尽管戏台越来越气派,雪亮的灯光照在演员们崭新的行头上,闪着耀眼的光,剧团的演出却还是少了些喝彩。常常是演到半场,就有人连连打着哈欠,也有人看着看着觉得没意思抱着孩子离去,一些年轻人,只是把戏台下当成了谈恋爱的场所,对戏台上的唱念做打一点都不感兴趣,只是在戏台上有精彩的唱段时,趁周围人不注意,偷偷地拉一下心上人的手。而这些,是亮再也见不到的场面。剧团成全了三对新人,才貌双全的亮与老调无缘了。我一直不清楚亮在剧团有没有心仪的人。
   有人说,剧团的演员就像园子里的韭菜,割完一茬还会冒出一茬。可是村里的剧团自从亮走后,再也没缓过秧来,一群娃娃学员再也没展示出老调应有的风采。老一波儿的学员或者结婚生子,或者回到村子里种地,继续老一辈的生活,也有的觉得不如编几个簸箕来钱快,一头钻到地窨子仿佛要与老调绝缘。只是在编簸箕劳累了,站直身子,伸展腰肢,在地窨子里吼上几句老调,“金牌宣来银牌调……”会徐徐的从地窨子狭小的窗口飘出来。如果没意外,也许这就是亮未来最正常的生活。
   后来的一切一切,似乎都与剧团有关,又与剧团无关。分田到户,衣食无忧了。过潴龙河往北,离孟尝村二十多里有个新兴镇,改革初就利用村子里人工纺腈纶的市场资源办起了毛纺厂,潴龙河北岸的人纷纷背着新兴出产的腈纶线、腈纶毛衣走向大江南北。这其中就有亮。在交通不发达的80年代初,进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儿,尤其对于一个生长于平原,还要背着沉重的腈纶货爬山的人。茫茫大山人烟稀少,忍饥挨饿一准是家常便饭。离大山近了,离家远了,离老调更远了。幸运的是,亮在做腈纶小买卖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孩子。
  
   五
   外科总是很忙碌,疮痈、阑尾炎、胆囊炎、子宫肌瘤的患者很多,手术一台挨一台。那时已是1985年,我在蠡县医院实习。有时候,还会突击来一批做结扎手术的母亲们。
   一天半夜,急救室来了一个奇怪的病人。说来了有误,是七八个人慌慌张张地抬来,鲜血滴到地上,像一朵朵触目的花。听家属口音是我们河对岸村子的。这个病人脖子都是软绵绵的,脑袋耷拉着,像一个纸糊的人,她的血染红了一整床被子。吸氧、静脉切开、给液,同时打通了四个输液通道进行抢救。一瓶一瓶红色血浆、无色营养液流到这个病人身体里,石沉大海一样。所有的抢救措施都上了,都没能留住这个人在世上。她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柳树,没等秋天来临,还没来得及变黄,只在医院病床停顿了一下,就骤然坠入了忘川河。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一个逝去的人,而且是一个非正常死亡的人。这在我18岁的天空,留下了永恒的阴影。
   交接班,科主任的声音很近又很远。长长的抢救经过……一个人死了。外伤失血性休克……死亡。我的心里只有这句话。护士姐姐们惋惜着一个人的生命。她们问我,亮是你们村的,你认识吧?
   亮!我认识啊,我们是一家子呢。
   他杀人了。昨晚那个女人,差点是他未来的丈母娘。
   孟尝村素以广招天下英豪的孟尝君为荣,至今流传“孟尝君子店,千里客来投”的义名。孟尝村人厚道,多少辈也没出过杀人犯。这不仅是桩人命案,更是对整个孟尝村的亵渎。
   我的脑子不听使唤了,好像不是我自己的。我看不到我的脸色。我拼命地还原、拼接,所有的影像却被无情地撕裂、粉碎。亮的样子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他怎么会杀人?他为什么要杀自己未来的丈母娘?他是个多仁义的孩子啊。亮比我大,按辈分称呼我姑姑,很多调皮的本家侄子不肯叫我姑姑,因为我和他们的年纪差不多。亮从不,他对我的恭敬,就像我见到识文断字的本家大爷爷。
   听说亮是自首的。他不学戏了,跟河北岸的人搭伴一起到外地卖腈纶毛线、毛衣。他常常照顾一个也喜欢老调的姑娘。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两人相爱了。他长得好,人勤快,也赢得了未来丈母娘的欢心。可是,亮这几年攒的钱,都帮家里还了账,拿不出彩礼钱。那个还不算老的丈母娘,硬要姑娘嫁给一个富裕些的人家……喜剧的开始悲剧的结束,这就是亮的遭遇。
   人生如戏,是祖宗留下的谶语,在亮身上又得到了验证。
  
   六
   我对老调的记忆,带有很多过滤后的成分,她印证着我的少年。我看她像美丽华贵的牡丹花,其实她至多不过是庄户人家里最常见的蜀葵。老调就是当地的草台班子,逢年过节祈福和婚丧嫁娶祭祀才能一显身手,老调的艺术殿堂就在村头巷尾。那些慢悠悠的咿咿呀呀,我也是耐着性子听下去,吸引我的是五彩的行头,是一招一式的拳脚和刀枪的演绎,是那些英雄儿女情长的缠绵,和英雄陌路时的峰回路转,我常常被戏台上保家卫国的英雄们所感动。我的家乡保定,正处在宋辽时期两国交战的地段,离县城不远的大宋村,还遗留着大宋台的遗迹,传说是穆桂英的点将台。老调起于元盛于清,我想她正是汉族人对异族入侵的反抗和对英雄精神的展示。这片热土,春秋时期隶属燕赵,秉承的是烈烈的慷慨之风,老调承载的英雄气质,契合当地人的英雄情结和基调。我至今也分不清老调的头板、二板、安板、起板、拨子板、送板……但不影响我喜欢它的韵味,老调是我认识世界的一条途径,我的血脉里流淌的是老调的声音。
   我在县城工作的时候,每天都要经过潴龙河大桥。桥的西头,当时是一片开阔的沙滩,上纲上线时是公检法部门枪毙人的地方。每年秋后,这里都会滴上一些血迹。亮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这里。如今,这里种上了大片高收入的麻山药,早已将血迹覆盖。
   前年春节,天异常的暖和,小侄女儿陪着我站在昔日高大的潴龙河大堤,昔年繁茂的老柳树、刷拉拉响的大杨树早没了踪影。大堤上用以防洪水的土牛也消失了。读高中的小侄女儿,生长在潴龙河畔,居然没见过潴龙河有水时,河流奔腾是什么样子,更勿说河上的渡船和村里的老调。
   我告诉侄女,潴龙河里有水的时候,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鸟,最常见的是水鸡,也有见到人飞得远远的野鸭子,我还见过白鹤。每年秋后,有成群的大雁咯咯叫着落到河边歇脚。河滩上长着一丛一丛红荆条,红红的杆,细碎的叶子,开着细碎的小粉花,这是好柴禾。红荆条边,常常有癞蛤蟆叠成的花花罗汉。蛤蟆洼里年年都演“竭泽而渔”的活剧。咱们河里的鱼啊,白水炖都鲜得要命。把脚伸到河水里,小鱼儿会亲吻你。我还在河蚌里找过珍珠。青蛙和癞蛤蟆的卵,像黑珍珠项链,一串一串的缠绕在水里的蒲草和水萍花杆上。水萍花啊,“水萍花、稗子草,长流水,断不了”,现在见不到蒲草和水萍花了。蛤蟆洼也没蛤蟆啦。只能种蔓菁和豇豆的老堤,也被人们盖房子垫房基挖完了。
   潴龙河和老调,似有着同样不可逆转的宿命。
   《蠡县志》上载有《孟尝怀古》“七国争延天下贤,朱门独有客三千。戒心已出淆函早,相业终为海岱传。野鸟数声林寂寂,泔河一带水涓涓。豪华既出黄封在,翁仲遗虚草接天。”沧海桑田,黄土掩埋了英雄们的足迹,但英雄的气概一直在老调苍桑的音韵中在潴龙河两岸唱响。
   潴龙河成为了一个符号,水边生长了一辈的人把老调带到了坟墓中,老调几起几落,最终成为记忆里的切花,一个时代终结了。亮消失了,既是生命个体的偶然,也是人性的必然。我相信一条河,一座村庄,一个剧种,一个人,一定存在着我捉摸不透的秘密和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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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时代的变迁,历史的发展,终究会使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河流与村庄,成为人们的记忆。三十多年前,在潴龙河边,活跃着一支唱老调的队伍,亮就是一个唱老调的好后生,寄予了许多人的希望。那个时候,乡亲们贫穷,老调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也是他们的精神寄托,并以此来颐养天年。潴龙河,西出太行,在数百里的大平原奔流了上千年,现在终于沉寂了。在河边衍生的老调,也几起几落,随着社会的发展,最终被淹没在历史的烟云中,成为了人们的记忆。文章三点连一线,潴龙河、老调与亮。一条河,一个剧种,一个人。随着时代的变迁,河流干枯,老调也香消玉损,亮也因为贫穷,婚姻受到女方家人的反对,使他一怒之下,杀了女方的母亲,也因此葬送了自己的生命。文章厚重,文笔优美,散文韵味浓郁。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9030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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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9-09-02 15:46:09
  欣赏美文,感谢作者的分享!
   问好,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9-04 11:12:0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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