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戏中人(小说)
伴随急促颤动的三弦和幽幽吹响的笛子,杨贵妃背对观众从台旁疾步走出。随着音乐走了一小段,在曲声稍缓时停住,左手背在身后,右手置于胸前,从唐明皇面前徐徐走过,然后转过身来,右手抬高左手放低,到唐明皇斜前方时双手靠近,蹲了一蹲。然后慢慢起身,唱到:“恩波自喜从天降……”
任建在后台听着,噗哧一声笑了:“师弟这是太紧张了啊,调有些不准啊。”
“你当初刚上台,唱的比这差多了!”任直冷哼一声。
“臣妾寒门陋质充选宫廷,忽闻宠命之加诚惶诚恐……”
任若本来一直在紧张,等任飞一出场,他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就是唐明皇,而任飞则是他的贵妃,他心爱之人。
“妃子世胄名家德容兼备……”任若深情地望着任飞,任飞被他这么一瞧,也渐渐被带入戏中。两人像那比翼双飞的蝴蝶,若即若离,忽近忽远。空气仿佛灼热了起来,暧昧的气息在唇齿间吞吐着,任飞一个低头,一个抬眼,都轻轻撩拨着任若的心弦,让他口唇发干,心跳加速。可当想及杨贵妃日后横死的惨局,如今这片刻欢愉是何等的弥足珍贵。任若心中泛起了悲意,看着任飞眼角的痣,也觉得那是未干的泪痕,恍惚间,他好似听见那那曲《雨霖铃》。
“叮、叮。”铃声清脆敲击心门,让任若惊醒有何可为,有何不可为。
“叮、叮。”铃声动听牵人入戏,让任若很快的抛去思索,投入表演。
“果然,两人同台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任直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但又皱起眉头,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啊……”
《长生殿》演了近一天,两人自是劳累至极。可在落幕时听着台下喝彩阵阵,看着他们眼中不加掩饰的赞赏,他们又深觉着劳累十分值得。
“做得不错!”任直拍着他们的肩夸奖道。“刚刚开始还是有些拘谨,不过后面渐渐就好了。”
任飞得到认同,开心不已。任若隐晦地瞄着任飞,只见他粲然一笑,眉眼弯弯染上了笑意,似烟花般绽放,短暂又绚丽,让人刹那怦然心动。
“可惜……”师兄很少笑了,任若遗憾地想。
“你发什么呆!”走神的任若被任单狠狠地抽了一鞭。
任若告了歉,任单冷笑一声,露出几分嘲弄的神色来。
“怎的,在想你的好师兄?你可比不上他,他可是师父直接教授,而你,就只能落在我手上。”
“我有师兄教授便已足够。”任若谦恭地笑笑。
“呵……你以为我不知道?师父看在师弟的面子上,会给你开开小灶。真不懂师父怎么想的,明明我才是最优秀的那一个……”任单眼里不由流露出几分嫉恨,不过很快便收敛了。
任若轻咳一声,任单回过神来,继续盯着他练功。
“痛吗?”任飞拿出药膏给任若上药。“大师兄下手也太没轻没重了些。”
“还好。”任若摇摇头,这点伤比起他之前流浪时所受的根本不算什么。
任飞叹了口气:“二师兄却是不教的,要不然大师兄也不会这么不耐烦了。”看出任若的疑惑,他解释道:“二师兄是童伶出身,不怎么爱唱戏,天赋也一般,跟着他可学不到什么好东西。”
上好药,两人也就睡下了。待任飞沉沉睡去,任若翻过身来,望着任飞。
唱《长生殿》时,师兄也是这般恬静地卧着。他右手托头,左手随意地搭在腿上,慵懒缱绻。边唱边起身的样子华贵优雅,双手翻转翩翩似蝶;声音婉转动听,伸懒腰后的短短气音甚是撩人。他在台上时,任何人都遮不住他的光彩,任若眼中是掩不住的艳羡。
师兄是这梨园里最优秀的那一个,深受师父重视。二师兄和我一样都是童伶出身,大师兄是别的戏班来的,只有师兄是从小被师父捡到养大的。师兄和师父最为亲近也是理所当然的。
任若漫无目的的遐想着。任飞一双丹凤眼微舒,两道剑眉斜飞入鬓,说不尽的锋利锐意。任若知道,当那眼眸置于台上,时而温柔,时而愤恨,时而迷离,是何等风情万种。若是女子,该引得多少男子趋之若鹜?
“难得的休息,我们去好好逛逛?”任飞一手绕着胸前的头发,一手搭在书桌上,尾指微翘。
任若放下手中的报纸:“偷溜?”
任飞给了他一个暴栗:“想什么呢?这不是快中秋了,该去买点东西。我向师父讨了这差事。”
“就我们俩?”
“就我们俩。”
“我换身衣服。”
出门前任若还给任飞扣了顶帽子,说道:“师兄如今可出名了,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就出去。”
任飞无奈地戴好帽子。
两人出了门,一路上尽是青年学生在聚众交谈,话不离日本。路边的商品上也都印着“爱国”“抗争到底”等字样。
到了铺子前,任飞拿起一盒八宝月饼。只见上面的包装纸左边印着“日本小鬼必灭亡”,右边印着“奋起痛打落水狗”,中间是一幅日本鬼子在水中挣扎,而岸上士兵举手欢呼的画。
“这盒不错,老板!”
“哎!来了!”
任飞买完月饼,看任若一直盯着一旁的昙花看,他挑眉:“怎么,想买?”
任若有点不好意思的点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昙花开。”
“我也没见过,那我们买一盆回去吧!”任飞拍手决定。
“师父肯吗……”任若很是犹豫。
任飞满不在乎:“这种小事,师父会答应我的。”
他们回去时抱着一盆昙花。任直一向宠爱任飞,也没多说什么。
任建在一旁笑嘻嘻:“师弟们好雅兴,搞得我也想整一盆了。”
任直阴沉下脸:“这么闲?”
“没有没有!”任建吓得连连摆手,又偷偷嘟囔了一声:“师父好生偏心。”
“你若是有飞儿一半优秀,别说一盆花,你想买十盆都随你!”任直回道,眼睛却盯着任单看。
任单默默转过头去。
“师兄,师兄!”半夜,任飞被任若推醒。“花好像要开了!”
任飞一个激灵,立马翻身起来,披上外衣去看。
昙花的蓓蕾静静垂着,最外层是红色的,中间带了些许嫩黄,最中心才是纯粹的白。两人聚精会神地盯着看,眼睛都不敢眨。
突然,它动了。从红色的花瓣开始,渐渐一点点地绽放。它静静地舒展着身躯,一层层,从头到脚。本来关在它体内满当当的活力与美溢了出来,伴随着芬芳争先恐后向人扑去。
“啊……”任若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叹。“真美……”
任直远远看着两人,嘴边是无奈的笑:“真是少年心性……”这时,他瞄见任建鬼鬼祟祟地溜进自己住处。又偷溜去玩儿了,算了,左右没干什么坏事,随他吧。
不过一个时辰左右,昙花便零落了。它好似耗尽了所有的体力,慢慢地蜷缩起来,颜色也渐渐转深,回到了当初怒放前的模样。
“真是看不够啊。”任若叹气。
“我倒是觉得,有些事情,一次便已足够。只有一次,你便会一直心心念念,如果看多了,反会索然无味。”
任飞笑着问:“你觉得它是刚刚绽放时美,还是快凋零时美?”
“刚开吧……”任若犹疑地回答。
“我觉得它快谢时最美。”任飞脸上的神情既迷离又痴情,“你知晓它将开放,但期待太过,真正目睹就会觉得不过如此;而你知晓它将凋零,便觉得那刹那芳华是何等的绝色。所有的事物,在生命将燃尽时,骤然爆发的凄美,是多么让人沉迷啊……”
任飞双手捧起昙花烙下一吻,然后挖了一个坑,无比珍重地将它葬下。
任直坐在屋内沉吟,这上海最近越来越不太平了,看来也不能久留。听说甄毅最近调到上海来了,明日且去探探风声。
街上士兵多了起来,有些面孔生嫩生嫩的,看着年纪不大,拿枪的把式生得很,应该是新兵。任直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他看了眼身后在讲悄悄话的徒弟们,叹了口气。希望此趟出行顺利。
“二师兄,你可知道我们这次要去见谁?”任飞低声问。
任建笑眯眯的说道:“你可问对人了,这戏班里我消息最灵通了。我们要去见甄毅,他是新调来的军官。”
“师父认识他?”
“两人好像是故交,据说当年甄毅经常去戏班看师父唱戏,还送各种东西……”任建不敢再说了。
门房通报过后,他们被迎入公馆。任直和甄毅两人单独谈话去了,他们就在外头候着。任飞右眼皮一直在跳,他有些坐立难安。
甄毅坐在桌后,双手交叉,表情复杂地看着任直:“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
“为什么不见。”任直轻笑,说道“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甄毅用目光描摹着任直。他那桃花眼依旧潋滟波光,眉眼失却了当年的青涩,多得是岁月打磨后的沉稳与印痕。我们都老了,甄毅在此刻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前尘似梦,往事成灰……
“当年是我的错,明知不能却还是招惹了你。”甄毅拿起烟杆吸了一口。
“我们谁不是明知故犯呢。”任直顺手把烟杆夺走,完了两人皆是一愣。任直把烟杆搁下,岔开了话题。
“日本人是不是加大了攻城力度?我们可还守得住?”
甄毅起身,沉重地叹气,眉眼间尽是哀愁:“悬。”
任直沉吟片刻:“现在出城可安全?”
“过几天我把妻儿送走,你要不要一起?”
任直笑出声:“你觉得你夫人乐意看见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
甄毅语塞。
“你不走吗?”
“我有军令在身,再说了,怎么能让鬼子糟蹋了这里?”
“那你多保重……”任直话还没说完,就被甄毅扑倒在地。
与此同时,玻璃的破裂声响起。
“狙击手?”
门外的人听见枪声,急忙冲进屋子里,副官一马当先,手搭在枪上:“长官?”
“我没事。”
任直看见副官举起手枪,他迅速抱着甄毅翻了个身,替他挡下了子弹。甄毅反应迅速,举起枪把副官的枪打落,又朝他双腿开了两枪。这时众人也赶到,制服了副官。
“医生呢?快叫医生!”
任直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副官泪水淌落,开始讨饶:“长官,日本人抓了我一家老小,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啊!”
“住口!你个恬不知耻的东西!”甄毅呵斥,再说道:“你枉对国家对你的栽培,就是不忠!你枉对父母的期望,就是不孝!你枉对我们这些陪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就是不义!你枉为人,把这个汉奸给我带下去!”
任直虚弱地唤:“你们都过来……”
“师父……”任单跪坐在他身边,任飞不停地掉眼泪,任若搀着他,任建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戏班给飞儿……”任直最终下了决定。“你们其他人,要好好看顾飞儿……”
“是……”任单双手握拳,从牙缝挤出声来。
“你会没事的……”甄毅抱着他。“你本可以不救我的,我欠你够多了……”
“开什么玩笑,你若有事,上海就更守不住了……”任直咳嗽两声,口鼻溢出血来。他很伤心啊,都快哭出来了。
任直突然笑了:“我还以为你没有心的……”
医生赶来了,他看了看伤口,摇摇头。
“我会为你报仇的,温瑜。”甄毅抱紧他。
“难为你还记得我的表字。”任直慢慢合上眼睛,声音轻飘飘的。“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你下一世,这世欠我的可别忘记还。”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像是盖在众人心田上。任单坐在椅子上,听着任飞安排戏班的事务。
“师弟办事可是越来越利索了。”
任飞皱起了眉头:“师兄有话不妨直说,别这么阴阳怪气拐弯抹角的,大家听着都不舒服。”
任单冷笑着起身:“既然你要我直说,那就别怪我说话难听。你有什么资格继承这戏班?”
“这是师父的意思。”任飞毫不示弱。“师兄是觉得自己很有本事?可为什么师父总夸奖我,而不是夸奖师兄呢?”
“你……”任单刚想发火,便被任建拦下来。
“说起管事,我觉得二师兄比你厉害呢!”
“先别吵架,先别吵架。这是在灵前,闹内讧像什么样子?师父一向宠爱飞儿,怕是觉得飞儿还小没个傍身,才把戏班给他;我们比飞儿年长这么多,师父就没那么担心。飞儿虽然继承了戏班,但肯定少不得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帮衬……”
任单打断他:“行了,你也不用捧他的臭脚。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就是因为我在别的戏班过来的,你们拿我当外人!我为这戏班做牛做马这么多年,你们就真把我当畜生了!”
“谁拿你当畜生了?还不是你一直疑神疑鬼想东想西,今天觉得这个说你闲话,明天觉得那个看你笑话?你这样,师父敢把戏班交给你?”任飞反唇相讥。
任单被戳到痛脚,怒火攻心,抓起手边的茶杯就向任飞丢了过去。任飞下意识闪避,杯子便向任飞身后的牌位砸去。
“彭!”茶杯砸中了牌位,两者一起滚落在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任单头脑空白了一瞬,见众人皆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盯着自己,他惨白着脸落荒而逃。
任飞跌坐回椅子上。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任飞呆呆地看着戏台,炮弹声连绵不绝,而他置若不闻。他提着油,迈步走到戏台边。飞檐翘角下灯笼轻悬,他定定看着灯笼晃啊晃,恍惚着,好像又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