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屋后(散文)
浙江的老屋是三间两层砖木结构的小楼,是主屋的偏屋,和主屋联在一起约三十来米长。那是我家从杭州下放时生产队分的,屋子原先的主人是村里王姓的富农。土改后,他家的土地和偏房被集体没收了,偏房留给五保户和下放户居住。我家在老屋住了十多年,和房子原主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家大人浑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整天瞅着我一家人出没在原属于他家的偏屋,王姓大人心中积郁着一种既不能怒又不能言的怨恨,两家无法言表的隔阂也持续了十多年。
老屋的后面有一条水沟,曲曲折折的水沟几乎围着大半个村庄。水沟和老屋之间长着许多竹子和杂树,相传墙根常有赤练蛇出没,大人为了唬小孩更说得神乎其乎。老屋墙根有蛇,并非子乌虚有,江南气候温润,非常适宜蛇的繁衍。我也不止一次在墙边发现蛇蜕的皮,最长的蛇皮有近两米。提起屋后那片林子,人们总有点不寒而栗。平时很少有人到屋后走动,小时候玩躲猫猫,也没人敢躲到屋后的林间。
水沟穿过屋后的茂林,蜿蜒地绕村流淌。离老屋十几米许,有一段沟堤,堤高不到一米,长约十来米,堤上长着很多竹子。一到初夏,左邻右舍的后生、小孩便坐在堤上竹子的缝隙处吃饭,晴好天气自不消说,下小雨也不妨碍人们到此“聚餐”,村里人把端碗溜达在外吃饭叫着“迎饭灯”。
那段沟堤村里人依据我奶奶口音叫它为“嗄后”。我家到村里前,沟堤早就存在了。我家兄弟姊妹多,家里不宽畅。后来,生产队又收回了一间楼房,给新下放到村里知青住,那时生产队除了粮仓便无公房,一年下来除去公粮税收,分给社员的粮食,生产队长为买药化费的钱还愁破头,哪来闲钱盖房。一下子收回上下两间房,杂七杂八的东西码在一块,我家更显得拥挤不堪。开饭时,哥几个个常夹点菜,端个碗到外面吃。偶然发现沟堤可倚可坐,是个吃饭的好地方,慢慢地邻居的年轻人也被吸引来了,后来连村西人也迎着“饭灯”到沟堤来,人们边吃边聊,那份惬意给清贫的日子添了不少乐趣。奶奶是地道的海西人,随父亲辗转南北,海西话半点未曾改变,她讲的海西话村里人听不懂,她老叫沟堤一带林子为嘎后,全村人都顺着奶奶把沟堤叫着嘎后,但村里人并不知道嗄后真正的意思。到海西生活后,我才知道嗄后便是“家后”的发音,原来嘎后就是屋后的意思。闲时饭时沟堤常有人做,堤被人坐得如细沙打磨般光滑,堤上凉风习习,堤下流水潺潺,沟中的菖蒲郁郁葱葱,离堤不足百米有个百亩的大水塘,水塘的边上零星地种着乌桕树,常有不知名的水鸟在塘里戏嘻。艳阳日,微风吹过,大塘就像盛美碎银的聚宝盆。那时,人们的碗里没啥好吃食,但碗外满是美美的风景,现在想来,随便舀上一碗,便能迷醉我的心。
现在老屋早已归还给主人了,和王姓家早已冰释前嫌。哥嫂们在村的另一边都各自盖起了楼房。我每次回老家我总是火急火燎,来去匆匆的,在老家短暂的日子里压根就没想起过嘎后,更不用说专门去看看那段沟堤,细细想来,竟然有30多年没去沟堤上坐坐了。那截沟堤是否还在,我没问过,每次跟老家人通电话有太多的话题,嘎后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但很多很似蛮重要的事,都被时光风干了,那时的沉重与揪心已变得风轻云淡了。而那段亳不起眼的沟堤在我大脑里却越来越清晰,它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想起它,心里沉甸甸的。沧海桑田,世事多变,所谓的重要,所谓的不重要,在时光的流逝中演变成两朵绚烂的浮云,它们时而对立,时而错位,时而共融,人生的多彩或许就在于它的多变。
那座常常萦绕在我脑海村庄,和儿时已大不一样了。市区扩建,村子离市区不到十里地,离新建的大学城只有五里地,现代都市的气息也渐渐渗透到村里,年轻人的穿着打扮和城里人没啥差别,不少人家村里和城里都有房。村里的娃们都用普通话交流,对老家方言能听懂一部分,但绝大部分的娃已不会说方言了。村里的老屋已推倒重建,新盖的楼房高端大气,其气派是我儿时无法想象的。但我还是喜欢那座被水沟半围着的村子,喜欢那段可能早已不在的沟堤,喜欢沟边的味道,迷恋沟边的风景,特别喜欢奶奶起的那个叫“嘎后”名字。我常常遐想着,迎着“饭灯”,来到嘎后,坐在沟堤上,倚着翠竹,任竹林间徐来的清风,吹落我在外飘泊大半生的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