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中国故事】挑水(征文·散文)
一
一座高山,虎虎生风,疾速移动。高山顶上,横着一根长扁担,扁担两头,吊着两个木筲桶。
其实,那不是高山,是一个人,他在挑水。他是我们三弯巷里的人,也姓李,按邻居辈,我应该喊他叫三爷。民国时期,他家就开茶馆,其实,主要是卖白开水。他是哑巴,与人交际困难,却有一身蛮力,他家里人让他挑水,那一身蛮力派上了用场。解放以后,他还挑了好些年的水,给家里的茶馆挑,也给邻居挑,人家给点儿钱,或者给个三核桃俩枣,他也一边笑,一边“哇啦哇啦”着,表示感谢。
看见他带着风像山一样疾速行走的时候,我也就是五六岁,又瘦又矮;而他,一米八九的高个子,虎背熊腰,所以,我仰望他,就觉得他是高高一座山。
他走着虎步,一条扁担,在肩膀上,有节奏地上下颤动,时断时续,发出低低的“吱呀吱呀”声。两头吊着的筲桶,也自然有节奏地上下晃动。可以看见,盛满水的筲桶里,水波跳荡。虽然跳荡,却不见一点水洒出来。
他高兴的时候,两手不扶扁担,抄在胸前,任由扁担和筲桶,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欢快颠簸。其实,欢快颠簸的不仅仅是扁担和筲桶,仔细瞧瞧,就会发现,他的身体,也有轻微的上下晃动,而且,晃动的节奏,和扁担及筲桶的颠簸节奏和谐同步。
他往水缸里倒水的时候,动作更加潇洒。并不将筲桶放在地面上,再往水缸里倒,而是直接两手抓住筲桶提手,先将一只筲桶提到缸沿上,“哗”的一声,倒进水缸,然后,扁担一摆,将另一只筲桶磨到前面来,再用力往上一提,另一桶水,干净利索,也倒进了水缸。
那时候,我看他挑水,就像后来看美国的“NBA”职业篮球联赛,觉得美国的职业队员们打篮球,已经到到了出神入化的艺术境界,队员们,自我陶醉于打篮球的艺术享受,观看比赛的观众们,也在如痴如醉地欣赏他们高超的篮球艺术。我看他挑水,也仿佛不是挑水,而是在看挑水表演——高水平的挑水艺术表演,他陶醉于自己的挑水表演,我也在如痴如醉地欣赏着他的挑水艺术表演。那时候,我就痴痴地想,啥时候,我才能像他一样,这么出神入化地挑水啊!
后来,公社化,大饥荒,他的挑水技术派不上了用场,只有在给自己家里人挑水的时候,才会偶尔露峥嵘。再后来,他饿得精瘦,挑水也佝偻着腰,步伐慢了许多。再后来,有一次,他在环城河里摸鱼,想摸上一两条鱼来,打饥荒,却没想到,潜进水里,鱼没摸上来,人却再也没出来,淹死了。
他死了,我却在一天天长大。
二
弟兄俩,一前一后,抬着一根扁担,扁担的中间,是一桶水。
那也正是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我爹被从供销社下放,吃商品粮拿公家工资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靠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挣几口粮食的农民,一气之下,他偷偷下了东北,当伐木工人。我大哥,刚上初中,因为几张饭票,受了冤枉,委屈不过,引颈上吊,十二岁,就死了。除了我娘,家里就剩下我和二哥俩男人。
家里俩男人,总不能老让娘一个妇女去挑水吧?是男人,就得承担起家里挑水的任务。
可惜,我们俩男人年龄太小,我五六岁,我二哥大我不到两岁。没力气不说,个子矮,也挑不起水桶,怎么办?不有句老话说嘛,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我们不是和尚,年龄小,却能抬水吃。于是,我们弟兄俩,弱弱联合,合作抬水。
我二哥,力气大,七八岁,就能从五六米深的水井里往外提水,提上来之后,穿在扁担上,弟兄俩抬着走。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还一只手扶着水桶,尽量不让水桶洒出水来。他是哥哥,让着我,为了减轻我肩上的重量,将水桶尽量往后移动。
一开始,我走路都走不稳当,双手扶着扁担,身子左右摇晃,脚下也老是左拐右拐,扁担上的水桶也不停摇摆,水桶里的水就洒了出来。我二哥,在后面急得不停地喊:“你咋恁(方言,“这么、那么”的意思)笨啊?你看你晃咧,水都晃洒完了!”一边喊,一边却又把水桶往后面挪一挪。
后来,抬得时间长了,慢慢适应了,身上的力气也在逐渐加大,走得稳当了,脚步也快了。弟兄俩,配合越来越默契。
也正是因为弟兄俩抬水的艰难,因为我也觉得自己笨,所以,看见那个哑巴三爷挑水轻松熟练的样子,才特别羡慕。
三
也不知从多大开始,自己也会独立挑水了。
一开始,因为个子矮,挑水的时候,就把扁担两头的吊钩挽到扁担上一段,这样,才能使水桶与地面保持合适的距离,不至于磕碰到地面。步子呢,自然蹒蹒跚跚,身子,也是摇摇晃晃,两只手紧紧抱着扁担,还阻止不了水桶来回摇摆,水桶里的水就胡迸乱溅,等费力巴哈地挑回家,两桶水,也就剩下不到一满桶。
就这样,我娘也哈哈笑着,直夸我:“俺三儿长大啦,能自己挑水啦!”
我心里,自豪之气油然而生。“笃嗒笃嗒……”,穿着一双露着脚趾头的破布鞋,小腿儿紧颠,又去挑下一挑子水。
慢慢地,步子走稳当了,扁担和水桶的上下起伏也和双脚迈动的节奏一致了,水就一点也不往外洒了。到上高中的时候,身架长高了,力气也有了,挑水就不算个事儿了。有时候,还学着当年哑巴三爷挑水的姿势,两手撒开,只用肩头挑着两桶水,照样健步如飞。
我和二哥俩人分工,一人一天,两挑水,连做饭、刷锅,带饮用,足够。那时候,洗衣服不用挑的井水,环城河里的水还很清,家庭主妇们,都是抱着一大盆衣服,跑到环城河边去洗。没有洗衣粉,最多,也就是打打肥皂。对环城河污染也不太严重。
在生产队劳动的时候,水桶也偶尔能派上用场。
那时候,生产队里没有抽水机,一到栽树、栽红薯、挪移玉米苗的时候,就得让社员挑水浇地。几十个人,一人一根扁担,两只水桶,从就近的沟渠或者水井挑水,来来往往,蚂蚁穿梭一般,蔚为壮观。
壮观是壮观,却比给自己家里挑水费劲。给自己家里挑水,走的是平坦道路,在地里挑水,自然少不了沟沟坎坎,爬高上低,就要多费好些力气。挑到地里,也是暄暄腾腾的土壤,一踩一个坑,挑水的人,脚步自然沉重。
费劲是费劲,却也有乐子。人多了,热闹啊。你喊我嚷,你笑我闹,说个带荤腥的笑话,逗个带骚情的嘴,也算别有情趣,疲累就冲淡了许多。
比挑水还难的,就是从井里往外打水。我们家乡没辘轳,常打水的井台上,倒是经常摆着一条粗麻绳,一头绑着一弯铁钩子,是生产队里准备的,公用。不管谁,得用那公用的井绳从井里往外打水。人多了,得排队等候。
这可是个技术活。技术熟练的人,用铁钩子勾住水桶提手,直接送到水面,将水桶左右摇摆,摇摆到合适的角度,猛地向下甩,水桶就被倒扣在水里,然后,再反方向用力往上一提,就灌好了满满一桶水,再两手有序倒腾,往上拔井绳,就把满满一桶水提了上来。如果摇摆水桶的技术不行,不是灌不满水,就是“噗通”一声,水桶脱了钩,掉进井里。所以,每到生产队淘洗水井的时候,把水井里的水抽干了之后,总能淘出好些水桶来。
我一开始独立挑水的时候,不敢用铁钩子勾住水桶提手,总是将井绳紧紧地系在水桶提手上。等到掌握了一系列基本动作技巧,才敢和别的大人一样,直接将铁钩子勾住水桶提手,摆桶,沉桶,提桶,动作连贯,干脆利索,一气呵成。
后来,生产队名存实亡了,公用井绳没了,每次去挑水,就得自己带着一根井绳。下大雨,井里水位高的时候,直接用扁担钩子勾住水桶提手,送到井里,摇摇摆摆,咣咣当当,照样能干净利索地打出水来。
时间长了,我也慢慢品出了挑水的乐趣。身体平衡掌握好了,步伐节奏把握好了,肩上的扁担随着一上一下,微微颤动,两头的水桶,也跟着颤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如果心情好了,就能听成优美的音乐。步子迈得越快,肩头的重量似乎越轻,越走越快,越快越轻,就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其实,最惬意的感觉是:我李三儿,也长成个大男人了,也能像那个哑巴三爷一样,轻轻松松,玩儿一样的挑水了。
四
挑水,给我的最大乐趣,在于它增加了我接近暗恋的女朋友的机会。
我和我暗恋的女朋友是同一年级不同班的高中同学。那时候,高考被停止好些年了,高中毕业以后,凡是农业户口的,还得回生产队劳动。回生产队以后,我的身份是第四生产队男劳力,她的身份是第三生产队女劳力。两个生产队的土地搭界,两个生产队的劳力走同一条路线去地里劳动。我家住在三弯巷,她家住在南顺城街,两个胡同,直线距离,也就是五六十米。我们两家的直线距离,也就是一百多米。
南顺城街南北各有一口水井。北边的一口,是时兴公社大食堂时候,大队淘的,供大队食堂用。南边那口井,就在老城隍庙东墙根外。北边那口井离我家近;南边那口井距离远,要按实际距离说,大概是去北边那口井的两倍。
我呢,起初,时北时南,后来,就认准了南边那口井。我这舍近求远,表面上,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北边的井水有点儿咸。暗地里,我可以挑着水桶从她家门口过,过来过去,总得有个碰面的机会。又是邻居,又是老同学,碰了面,总得相互打个招呼,说几句话。这一来二去的,不就跟她混个脸熟,强化强化她对我的感觉吗?
其实,我要去南边水井打水,本来可以顺着三弯巷走到南头,再向东拐,折而向南,就到了水井那里。我偏不,我要从我家穿过一条斜径,穿到南顺城街,再向南走。说到底,还是为了能从她家门前经过。
为了能增加经过她家门口的机会,我甚至要和哥哥争着去挑水。本来,我们弟兄俩一替一天挑水,那时候,该他挑水的时候,我也争着去。我二哥不知就里,还以为我是一位爱跟他争着干活儿的劳动模范呢,很爽利地就把扁担让给了我。我心里的小九九他哪里知道?我一边偷偷乐呵,一边忙着顺着南顺城街,挑着水桶,来往穿梭。
穿梭的时间长了,和她见面的机会自然也就多了。每一次,大老远,望见她的身影,我就心里发热,脸上发烧,而且,离她越近,温度越高。等走到她跟前,彼此搭讪的时候,几乎像是烧糊涂了,笨嘴结舌,嗫嗫嚅嚅,话都说不成串。但是,从她面前走过去,看了她的笑脸,听了她的声音,就像吃了蜜,一直在心里甜蜜着。直到下一次再和她碰面,心里再呼呼灌进去好些蜜。
当然,她最终真成了我的女朋友;再后来,和我结婚;现在,依然是我家堂上呼风唤雨的糟糠之妻。这其中,因缘际遇多了去了,但是,我挑着水桶穿梭南顺城街,绝对功不可没。
五
我人生最后的挑水经历,是1978年以后,我在化肥厂当工人时期。我当了工人,我二哥接我爹的班,去了供销社当业务员。我是三班倒,八小时以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我二哥,经常出差,所以,家里挑水的事儿,我干得多。
那时候,我们弟兄俩都结婚生子,还没分家,加上我爹娘,两个妹妹,一大家子,从六口人一直增加到到十二口,人多了,用水就多。光饮用水,每天都得三挑子——六桶水,满满一水缸。
那时候,我们家挪到了东关外育英巷,挑水,得到附近的大粪场里去。大粪场,是整个小县城里机关、工厂、街道上的公共厕所的大粪集散地。每天,地面上都摊着大粪,晒干了,再卖给农场或者农村。那里的味道,自然是臭气熏天。但是,臭气熏天的大粪场里,却有一口几乎是整个东关饮用水最甜的水井。所以,大半个东关的人,都对那口水井趋之若鹜。其实,那时候,环境污染还不严重,所以,大家心里对从大粪场里打水喝,还不以为然。
我呢,一开始,对大粪场里的味道确实不适应,一走进去,就想捂鼻子,直到走出老远,还觉得臭味在鼻子眼儿里缠绕。时间长了,也就慢慢适应了。就那样,几乎是每一天,从家里到大粪场,再从大粪场到家里,得三个来回,不能说乐此不疲,起码也是无奈之举。
后来,邻居家里开始有人打了轧水井,就到邻居家轧水。距离近,不用挑扁担,一手提一只水桶,轻松来往。再后来,我家里也打了轧水井,更方便了。而且,大粪场里的水也越来越受污染,慢慢地,就再也不去那里挑水了。我的挑水生涯最终落幕。
再后来,有了自来水,挑水这活儿,更加遥远。
最近几年,常在泉城住,有时候,还和老婆一起,去黑虎泉,打点儿泉水喝。不过,不再是挑水,而是灌进大塑料桶,放在电动车上,带回家。
打回泉水,泡茶喝,自然比自来水清甜而醇厚,耐品尝。
一边品着泉水茶,一边就想起自己挑着扁担健步如飞的往事,杂陈的五味,便在心头泛滥。
将挑水与个人的成长,时代的变化联系在一起,意蕴丰富,耐品耐读。
轻舟大哥真是快刀手,佳作不断。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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