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入学(散文)
1965年初中毕业,我被中等专业学校——安徽省黄山林校录取。这就是说,我将要到离家800里外的著名风景胜地就学。
当时,交通不很便当,到学校需要翻来倒去至少折腾两天时间。我于八月二十八日从巢县乘火车到裕溪口,坐轮渡过江至芜湖市,在汽车站大厅苦熬了一整夜,才好不容易买到车票(到黄山的长途汽车一天唯有一班,往往是一票难求)。也就是在这里,我和同乡新同学邂逅相遇,真是上帝的巧作,两人竟然是同班,月下老人的红线把我们紧紧地结在一起,她后来即是我相濡以沫的妻子,我们南来北往厮守终身。
汽车天蒙蒙亮就轰轰的发动启程,过了市区,便沿着大江朝南行驶。江面薄雾轻起,百舸争流,促人心动;圩田里轻烟袅袅,禾谷的清香沁人心脾,令人陶醉。不一会,东方的天际由灰白渐渐变色,蓝、黄、红、红得发紫,各色终又染在一起掰不开来,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再看那一片片彩云,都镶上了浅薄的金边,透明而闪光。有个橙红硕大的笑脸乐呵呵地从云缝里慢慢绽出来了,那就是正在冉冉升浮的旭日。她由大渐小,由弱变强,霎时,大地万物全都披上了耀眼的金光。
汽车不紧不慢的前行,途经繁昌、南陵的时候,又零星上来几个同学,日后在学校我们都是好兄弟。
临近中午,到了青阳车站。蓦然举首,哎呀呀,远处西南方,青黛的峰峦犬牙交错地穿透波澜起伏的云层,隐隐约约的浮在天空,“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仿佛飞龙在天,不见首尾,原不是海市蜃楼,却远胜于海市蜃楼。我们个个惊奇,赞口不绝。司机笑我们少见多怪,他告诉大家,那是佛教圣地九华山。呵,原为地藏菩萨率众仙居之所,难怪是那么美妙神奇哟!
车到广阳,已经正式进入皖南山区的腹地。道路越来越弯,也越来越陡,“急弯”、“上坡”的路标示警,连连不断。夹路的两边高山,树木葱茏,郁郁苍苍。有个神话很有意思,故事说曾经有个神仙下凡来测试人心,他乔装走访,发现江北人心不古,而江南人则心地善良。于是他在江北的山上只种石头,以示惩戒;把江南的漫山遍野都种满了木头,以资表彰。就这样,直到现在,江北的山上还遍布着石头,而江南呢,则依旧林木森然。
遗憾的是,现在我从车上却时常看到一片连一片毁了林木的耕地,就像漂亮的衣裙上缀着一块一块补丁,不堪入目,与自然环境极不协调。眼前经济利益的蛊惑,生计的需求,往往不可避免的使人类采取无知的、不明智的、或者是迫不得已的举动,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到头来承受苦果的还是人类自己。我想,如果当真有那个什么神仙,那么,在面对此情此景的时候,不知他有何感慨,又将要作何举措了。
下午两点多钟,我们到了仙源。这是一个稍算开阔的小盆地,虽说是太平县的县城,实际上大不过江北的普通集镇。因为车站在外围,既看不到街道,也见不着人流,扑入我眼帘的,是白壁黑瓦房舍,小口的木窗,高高的马头墙,形态各异而风格统一,显得庄重古朴,紧凑团结。这便是徽民居给我的最初印象。
再往前行,就到了三山。这里接近黄山景区,小气候显然与外界有异。好好的晴空万里,转瞬便浓云四涌;刚刚是烈日高悬,突然却急雨滂沱;明明出着太阳,而立马又阵雨频频,晒着太阳的雨柱,晶莹剔透;有时候,阵风袭来,雨烟便随风拂去,沙沙的雨声也跟着变调,那闪烁的雨丝,顺风荡漾,抖抖的由近及远,忽而打着旋儿,一刹那复又还原如初。我满目都是湿漉漉的,鲜滴滴的,嫩滑滑的,这是“声色并茂”“情景交融”最好的诠释。用嘴吹,担心化了,拿手摸,害怕破了……此乃绝非大小米的水墨可比,更非袁登道《烟水云林图》等能及,相形之下,他们的力作枯涩乏味,失之灵气。身临其境,教我真正读懂了“山色空蒙雨亦奇”那只能意会的妙趣。
就这样,时而顶着太阳时而冒着阵雨,或者是既冒着阵雨同时又顶着太阳,一路前行,冷不丁眼前一亮,豁然开朗,分明是到了又一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的世外桃源,路标指示——谭家桥。
谭家桥是黄山的东南门户,汽车穿越盆地,驶上山梁,立见远远西北方向一座座峭峰拔地而起,参差嵯峨,直插云霄。这是黄山鬼斧神工的侧影,巉岩峭壁,奇伟瑰怪,秀色可餐。远近的山岚,绵延起伏,无不诚惶诚恐拜倒在它的脚下俯首称臣。阳光之下,黄山腰间袅绕的轻纱,尤其那飘渺的紫气,似有似无,若隐若现,更增添了它的神秘,显现出它的伟岸!我不由想起了“日照香炉生紫烟”来,这样伟大的诗句原来是诗人源于对自然的仔细观察,对事物认真地揣摩,从而复对生活的高度再现。足见,李白不但是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同时,又是一个杰出的现实主义写实大师。
过了谭家桥,眼看着离黄山越来越近,但转眼之间,黄山却又杳无踪影。我们折向西行,山势越来越陡,汽车在林海中穿插,沿着曲曲弯弯的山道时上时下,游来游去,直到苦竹溪,才算下到最后一道谷底。
苦竹溪不大,小到在本县的地图上,也不得留下一个小点,但是,它的地位却不可小觑。这里是登临黄山重要的古道入口之一,不知留有多少墨客骚人的足迹。从这里经九龙瀑上云谷寺,抄后山越白鹅岭,过黑虎松,便直插北海,道路相对平缓,景点多多。原则上说,由后山而前山,省时省力,1959年叶圣陶就曾由此上山,这是最合理的选择,但却苦于鲜为人知,连徐霞客当年进山都只从汤口而入,这也可能是他两次都是由黄山西南的江村而来之故吧。
现在,科技高度发达,多处架设了索道,选择路线似乎也就无关紧要了。但我还是固执的以为,未必任何以牺牲过程为代价的捷径,一律可取。往往过程就是美,是难得的享受!譬如我们的生活,就得一步一步的前进,一天一天的渡过,过程构筑了充实的人生完美,投机取巧、急功近利难道是好事?
前面将到汤口——正宗的黄山之麓——我们的目的地。汽车趴在山脚下似乎运足了气力,开足马力吼叫着翻越最后一道——也是最陡峭的一道山岭,我们不妨就叫它汤口岭吧。在“之”字形盘山公路上,汽车像拧螺丝似的旋转,粗粗地喘息,我们上不见顶,下不见底,绕来绕去,只感高度提升而不觉距离变化。大家屏住呼吸,双手紧拽着椅背,一动不敢动,一些人终于不堪折腾,禁不住腹中翻江倒海,便搜肠刮肚的拼命“哇”将起来。
好不容易我们终于蜗牛似的爬上了坡顶,向下一溜烟驶过一座石拱大桥,在一个小镇的边边上停下。汤口站到了,这时大概下午四五点钟。
行程六七百里,花费十来个小时,披着夕阳的余晖,我们风尘仆仆地下了汽车,立即有许多校友围上来迎接我们。有人替我们拎包,有人给我们担行李,甩手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穿过汤口小镇,沿着上黄山的公路向北走了二三百米,就没有继续前至黄山大门,而是朝右一拐,有一单孔石桥,对面桥端矗立一座重檐飞角的彩色琉璃瓦门楼,门楣上赫然横书“安徽省黄山林业学校”几个饱满遒劲的醒目大字。凝视这入木三分的行书,我想,我终生业已注定与她结下不解之缘!
过桥进门,我们就算正式入围了。学哥学姐们跑前跑后帮我们办妥了所有入学手续,还到宿舍给我们铺床叠被,未及感激,同乡的哥哥姐姐们又一个个闻讯而至,嘘寒问暖,热热闹闹。虽然远离故乡,但是我依然又生活在一个温暖调和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