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韵】土坯,村庄厚实的脚板(散文)
一
一阵狂风在黑夜里嘶吼,我睡不着,侧耳倾听风声,妄想捕捉到风中传递的一切信息。这风声像老人的咳嗽,烟抽得过多,气管老化,咳起来一阵一阵喘不上气,声音便听起来更加嘶哑。我开始担心起老房子的安危,会不会禁不住风的撕扯,在某个时刻轰然倒塌。外面黑的像没有天空,风贴着墙皮刮,穿过墙角裂开的缝,拂到脸上升起一股凉意。此时,整座村庄回响着窸窣的声响,嘈杂而富有章法,好像一种沉闷的脚步。村庄和人一样,喜欢在黄土大地上行走,只不过活在村庄里的人很少去观察村庄的行走轨迹。
这个场景是小时候的梦魇,我时常在风夜中蜷缩在被窝里辗转反侧。怕呀,风声,发情的猫叫声,声声入耳。那座低矮老旧的土坯房不能给我丝毫安全感,我不知道它的存在有什么特殊的价值。我注意到那座老态龙钟的土坯房时,它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经过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墙角开裂,两指多宽。墙皮上黄泥已经掉落些许,将一片片土坯裸露在外边,仿佛要把村庄走过的斑驳岁月一览无余地展露在后辈们的眼前。有很多事实可以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一座经年的老房子,你担心他会在某时突然倒下,但它硬生生地摇摇欲坠了数十年。我家那座房子,祖父在其间生活了大半辈子,后来父亲又在里面居住半辈子,我降生在这座土房子的炕上。现如今我已奔三,那座房子依旧是老样子。你永远别担心人能把一座土坯房子活倒下。
土房子在村庄里走过的路绝对不能用长度计算。黄土大地上,它们从时光的深处一岁一岁地走过来。仔细研究黄土村的发展历程,你会惊奇地发现,一个村庄的时代往往从土房子开始。就拿我们村来说,起初是一条荒无人烟的深沟,一户姓“汪”的人家逃荒至此,或许是相中了这条沟的风水,又或许是再也没有力气行走,索性在沟口坎子下挖几孔窑洞,安定下来。“汪家沟”的名字由此而来。后有效仿者,这条沟便渐渐有了烟火气息。但那时候还不能叫村庄,人依山挖洞而居,和田鼠无二,白天到地里觅食,天黑都一股脑钻进山里,深沟依然是荒凉的。我实在不愿意把“荒凉”这个词语和一座村庄划上等号,所以我在讲述我们村的历史时,常常把村庄盖起第一座土坯房的那一年称为村庄元年。我们村的第一座土坯房出自谁手,众说纷纭,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深入探讨的理由。管他谁是谁,反正有了土坯房就有了我们村。但我们家的土坯房可上溯四代,还是曾祖父当地主那会盖起来。父亲怕辱没祖宗的温情,一直不愿意将它推倒,它便在我们家做了一个符号。某个年代的一座土房子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样,在家里拥有自己的声誉和地位。
土坯房的辛酸历程也是村庄的成长之路。起初,没有人看得上一条逼仄荒凉的深沟,直到荒年有人走投无路,觉得这样一条沟能让飞禽走兽活得不错,也能叫人活得像模像样。他试探性地定居,后来又有其他人跟着住了进来。土坯房是经年之后开始盖的,那时候,村里人早已深思熟虑,要在这条沟里繁衍生息,再也不走了。土房子是人们对生活下的决心,能挡住四面八方刮来的风,能把很多或浅或深的记忆圈起来,人们习惯于把它们称之为“家”。几十年,或者是几百年,村子里每当有一座新的土坯房子盖起来,就要把若干块生硬的土坯深深地砌在泥土里,至少有几尺深。这些土坯是房子长出来的根,又实在又稳当。村庄也一样,有无数座土坯房子傲然立起来的时候,它在黄土地上悄悄地扎下了根。
有了土坯房子,村庄的容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女大十八变”这句俗语在某种程度上也适用于村庄。你很容易通过一排排土房子窥探到村庄过去的岁月。比如说,某一年,村庄时常刮南风,那一年盖起来的房子一定是门窗朝北。某一年村庄雨水丰裕,那一年盖起来的房子屋顶抹的泥层就比其他房子厚,瓦片也更深更大,檩子和椽子也更加粗壮……这些都是村庄在土地上留下的脚印,人们很容易通过这些脚印联想到过去的日子。村庄里年龄最大的的老汉喜欢靠在一堵和他同样老的土墙根上研读岁月。他从一座座土房开始说起,每一座房子都可以作为证据,证明他在这个村庄里德高望重。土坯会把一些时光牢固地砌在村庄的土墙里,他的德高望重在于记住了每一堵土墙的身前生后。
所以我断定,有了土坯房子,村庄比我们每一个人走得都远。
二
我必须清楚,是脚下的黄土地给了土坯房成长的可能。村庄里所有人都细心留意一座土房子坚固与否,但真正留意到那些砌在墙里土坯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个。当我在裸露的土墙中看到它们的身影时,心里升起一团迷雾。同样是泥土,为什么地里的土疙瘩经过一场风,再经过一场雨就变成了烂泥,而这些规则的土块经了多少场风,多少场雨还能撑起一座房子?其间定是充满了黄土村的智慧,我不想做过多地探讨,因为我没想过自己会在以后的某段岁月亲手盖起一座土房子。我看到的是,这些土坯经过一段时光的收缩、膨胀,最终定形,彼此契合,守住了这个古朴的乡村秩序。
我所知道的土坯和土房不是一个概念。土坯是一种规范式的叫法,在我们村,土坯被叫做“基子”。我其实更喜欢我们村的叫法,颇有乡村的气质,更有生活的底蕴。基者,叠加的土层也,一切生命的起源莫不是从一方土开始。当然,淳朴的黄土村不懂得这等深奥的哲理,乡村人口中的“基”是以土房子为参照物。那意思是说,一座土房莫不是这些土坯砌成,如是而已。基子像根一样嵌在土地上,至少沉下去半米,老房子才有了屹立百年的信心。在村庄里,没有一件事物比一座房子、一个家更加重要。正如我们在荒野中行走,没有一件东西比一双脚板更加让人心安。所以我说,这些基子是黄土村厚实的脚板。
小时候,父亲决定在老房子跟前加盖一座偏房,我随他打过一个月的基子。这让我沾沾自喜好长一段时间,证明我没有白吃那片田野上的粮食,没有白喝那片田野上的水。
打基子的程序倒也简单,但必须有套有模有样的基圈子和一把趁手的杵子。基圈子是黄土村的俗话,规范起来应当可以叫模子,就像铸钱的钱模子一样,用木头制成,呈方形,主要由模框、模轴、模夹板和刮板组成。杵子是石制的,插一杆木头把儿,用来夯实土层。一块规则的基子大概有这样的制作过程:将基圈子放置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块上,撒上一层灰。我们村一般以废弃的石磨盘代替。铲三锨湿润的泥土,倒进基圈子内,中间一锨隆起。泥土需是湿润的,这样打出来的基子才能经得起年成的考验。而后用杵子一遍又一遍地夯打,直至瓷实。村里有一种说法,叫“三锨六脚十二夯”,意思是说一块基子需要三锨泥土,踩上六脚,再用杵子种种地夯打十二下。我仔细推敲过这个过程,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力要匀、眼要准、心要细。待基圈子内的基子成型后,用脚粗略扫去浮在上面的泥土,取掉基圈子挡板,轻轻掰开,弯腰横向把基子翻起来。双手拖住基子两头,小心翼翼搬到坯垛上,这个过程讲究一个“稳”字。摆放坯垛的场地必须平整,垫高防止雨水浸泡,还能有足够的光照。在这个简单的过程中,我能做的只能是将地上的泥土铲进基圈子内,不过不是三锨,可能是四锨,也可能是五锨。接下来的事交给阳光吧,直到那些基子足够坚硬。
乡下人是一群能把泥土玩出花的人。不过想来也是,你在一片土的世界里生存,妄想通过脚下的泥土获得活命的希望,如果不能在泥土中得出什么结论,到死也没脸埋进黄土里。父亲老早就张罗着要打几摞基子,我问他打那么多基子能当吃还是能当喝。父亲语气坚定,不容我污蔑那些基子将来的作用,他说将来要拿它们盖一院漂亮的大房子,为我娶一房媳妇,好继续杨家的香火。这就是父亲口中时常说的“天晴的时候修水道”,用文化人的话说,应当叫“未雨绸缪”。我笑父亲想得未免有些长远。有时候我听间父亲和母亲暗地里商量,盖房子的时候要请二叔砌墙,再叫北山的袁老二做几件雕花门窗,在屋脊上砌一双狮头。房子的气派绝对要超过王百万家。
时间未免有些早,雨水会不会把这些基子下塌?我父亲肯定早就想到了这些。他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就围着那几摞基子转悠,背着手,手里握着一把铁锨。看见哪里有水迹,就用铁锨铲几锨土,把那个地方垫起来。他的背有些驼了,两鬓的头发不自然地耷拉下来,紧紧地贴在脸颊上。他那时只想着怎样让我在泥土里活下去,他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不知道他还能把那种想法坚持多久。后来那几摞基子还是倒塌了,它们没能变成一院房子。你瞧,没有变成房子的土坯是何等脆弱。
父亲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儿子在那个时候已经做好了逃离村庄的打算。
我原想变成一股毫无声响的清风,在一个清明的夜晚,悄悄吹过南岗子。
三
我一直在找一个时机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好像缺少了我的叙说,人们就很难直到村庄里还有土坯这种物件。他们想听我接着说下去,可是我把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不想说了。我要等他们自己去发现。但还是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说土坯作为一种古老的东西,早已经被时事淘汰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我赞同他的说法,但我想知道他口里的时事指的是什么。他说,村子里一茬又一茬的房子已经被废弃,一批又一批红砖青砖的瓦房拔地而起,土坯房的年代不复存在。就像一件穿旧的衣服,你怎么舍不得,也再难挂在身上。我说,我家的土房子还在呢,你怎么能这么说。他笑了。
村庄走了多少路,我们没有看见。但我时常能看见一块藏在老墙根底下的土坯风尘仆仆的样子。好像风故意要把那一层墙皮吹开,雨故意要把那一层墙皮撕裂,让那块土坯孤独的目光能够观望到庄稼人的烟火气息。我们在温暖的土房子里享受光阴的时候,有多少次能够想到这是土坯给与我们的温情?砌了墙的土坯似乎成了一种可有可无的静物,寂静的村庄只能拖着沉重的步伐孤独行走。风是一种警告,嘶吼是为了提醒什么?我发现了风的秘密,再也无法安然入睡,我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一次,土墙没有挡住所有的风。
村庄还能走多远?没有人知道。但我们蜷缩在土墙房子里躲避风雨的感觉总是那么苍凉,一块块裸露在风雨中的土坯总是那么真实。
这些土坯就像脚板一样厚实有力,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