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星玛钢厂就要投放机器人了，消息传来，整个工厂都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就像是炸了锅一样。
　　 健身广场、集体宿舍、车间内、马路旁、树荫下，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职工，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机器人，用一种获救的心理诉说着各自的感受。随着时间的延续，一些有文才的职工还编成了与机器人有关的歌曲、舞蹈、快板、小品等节目，聚起爱好者们来演唱、比赛，用最大众化、且最富刺激感的方式庆贺。在厂区和生活区，随时都能听到职工们哼唱的机器人歌，看到爱好者们夸张地跳着机器人舞，就像是在举行盛大的庆典。
　　 向来以矜持、含蓄、委婉、沉默著称的厂办公室职员，也变得活跃起来，就像是注射了兴奋剂，又像是亲人们久别重逢，他们热情高涨、慷慨激昂，都没完没了地谈机器人，把厂办公室当成了情绪发泄地。
　　 贾明是厂办公室最年轻的职员，他对投放机器人最拥护，行为也最激越。在小的时候，他就对机器人特别感兴趣，以至因此想入非非，产生了幻觉。不过，他那时把机器人只是当成了幻想、梦想，并未有任何的奢望。现在，机器人就要变成现实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常在大庭广众的办公室里自我发泄：机器人真好，人的样子，有鼻子有眼有耳朵，还有灵活自如的手脚，只要发个指令，就乖乖地给人做事！我以后的工作就像玩一样轻松了，真高级，真过瘾！他越说越兴奋，并辅以手舞足蹈，深情地比划起机器人的刻板动作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合不拢嘴。同事们也像是被他感染了，你一言我一语，起劲地争论着、说笑着，有的甚至怪声怪气地嚎叫起来，他们都聊得特别开心、放荡。
　　 厂办公室里共有五个人，他们虽然各有打算，但在投放机器人上，都表现得异常团结，且带有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
　　 王强是厂办公室主任，工龄长、年龄大，平时爱打官腔说大话，是个标准的官油子。今天，他显得兴奋得多，似乎改变了以往的老练。张狂地说，贾明，投放机器人是厂领导定的，领导英明啊！这是全厂的光荣，也属是咱厂办公室的光荣啊！说着就把眼光移向了大家，像发布命令似地说，希望大家做好各自的事，用实际行动迎接这次机器人投放。他在建厂之初就当了主任，已养成了“对上唯命是从、对下武断蛮横”的做派。
　　 王主任的话音刚落，贾明急忙接起了话茬。他说，机器人，高科技的象征啊！有了它，工作就变得非常简单了，效率会成倍提高的，工厂利润也会翻倍的！咱们的工资要水涨船高了！咱们的未来充满希望啊！所以啊！咱们要用实际行动迎接这次投放，要积极支持啊！这可是王主任说的！贾明对王主任向来就是马首是瞻，张口闭口都爱提起他，“这可是王主任说的”早就是他的口头禅了。
　　 由于王主任特别喜欢贾明，他一参加工作就被委以重任，当上了车间联络员。他的工作任务是与全厂二十几个车间联络，传达厂领导的工作命令，他的要比其他职员忙得多。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个，他觉得这个岗位是“白领”层次的，比其它岗位高级。而且，他感觉这个岗位权力大、地位高，似乎少了自己，整个工厂就停顿，甚至瘫痪了。联想到这次投放机器人，他好像觉得自己的工作会被很多机器人服务，自己只要指挥这些机器人就行了，自己的工作会变得更轻松、更高级的。这样，自己就不再是普通的“白领”了，而应属于更高级的“高管”层次了。想到此，他更加激动了起来，并激越到说话断断续续。他说，投放机器人——是件——大好事，我——打心里——支持，我们——作为办公室的——职员，思想——可不能——僵化啊！要——主动作为，全力——支持——技术更新！说毕，他觉得这个话说得恰到好处，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带有浓重的感情表达，对其他职员具有强烈的启发作用，王主任听后，一定会很惬意的。
　　 果不其然，王主任听后就像是在云里雾里，兴奋地说，贾明说的真好！咱厂办公室的职员就应该这样。贾明，是个好同志啊！
　　 厂办公室的另外三个人都是中年人，他们从事着零碎而又不太重要的日常工作，但在处理人际关系时，他们都特别灵活。虽然投放机器人与他们没有太直接的关系，但至少会保住现有的工资，而且工厂复兴会让他们工作得很有面子。所以，他们从内心上都倾向于支持投放机器人。现在，王主任表明了态度，贾明也作了带头发言，按照往常的习惯，也该轮到他们发言了。他们都清了清嗓子，准备随时发言表态。
　　 常泰负责文件的收发和日常事务，工作虽然很平凡，但见风使舵的本领特别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显得特别随和、特别积极。加之他爱出点子，点子千奇百怪，效果很明显，职员们都把他当成智囊人物。但他这个人平时有点趾高气扬，有时对王强爱理不理，王强对他有点不感冒。贾明表态后，常泰抢先表态说，投放机器人后，咱们的工作都省事了，省得我再花心思想点子了，我就要享轻松了，真有趣！我的态度没问题的，主任，请放心吧！
　　 常泰，你说得不大对吧，你的工作可不会因机器人而减轻的，但兴许投放机器人后，你的点子会更值钱呢，我看你会大有作为的！王主任说。他这话大都是为了厂办公室的和谐。
　　 常泰一听，感觉王主任并无挑剔之意，便礼节性地附和着说，但愿如此！但愿如此！不过，投放机器人对我本来就是件好事么！我绝对支持！绝对支持！
　　 赵亮是生产统计员，工作平凡而且特别琐碎，他原是学数据统计的，似乎自己也只能干这些琐碎事。他的工作和贾明类似，只是贾明工作在前，赵亮工作在后，他只能跟着贾明发布的命令作被动的统计。其实，他两人的工作都跟机器差不多，都能被机器人取代。他俩还有一个相似的地方就是死板，不会作任何变通。但是，投放机器人后，他俩的工作都能得到简化，因此，他的态度也和贾明一样积极，都是支持投放机器人的主儿。常泰说完后，他抢着说，我最盼机器人了，我们搞统计的，更喜欢高科技，我举双手赞成！
　　 李红是厂办公室唯一的女同志，人长得好看，说起话来嗲声嗲气的，对男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引力。她的工作是上传下达，在领导之间进行周旋和跑腿。她的协调能力很强，能使领导们摈弃固有的旧观念，并转向支持自己的对立面。由于她的这种能力特别强，王主任似乎感觉到一定的威胁，对她很嫉妒。
　　 李红见大家聊得热火，感觉自己在这个事上绝不能成了“另类”，便顺着大家的思路插话了。她说，有了机器人，指挥确实会简单化的。这样，领导们之间的接触就减少了，之间的矛盾也就自然而然地少了。以后，就省得我再为他们费口舌了！其实，李红知道投放机器人与她的工作并无关系，她只是为了顺应。
　　 李红话音一落，常泰突然来了灵感，于是，又一次发挥了自己的特长。他说，既然大家都认为投放机器人好，那就放串鞭炮庆贺庆贺吧？高兴就表达表达么！
　　 王强一听，正有此意，便来了个顺水推舟。像往常安排工作似地说，投放机器人是件大事，咱厂办公室确实是该带头庆贺一下了。
　　 话音刚落，贾明、李红、赵亮就像是接到了圣旨，李红张罗着买了鞭炮，常泰献出了自己抽烟用的打火机，贾明和赵亮嚷嚷着在门口点燃了鞭炮，顿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与嘈杂的职员欢呼声搅在了一起。职工们一见这个场面，对自己的美好未来更加坚信了。
　　
　　 二
　　
　　 厂办公室对机器人的这一张扬，领导们都看在了眼里，并表示积极支持。领导们说，厂办公室的庆贺鼓舞了职工干劲，是给职工们吃了定心丸，正能量啊！他们嘴里虽然表扬着厂办公室，心里却都想自己的美好前程。不过，厂长李智比他们要想得复杂的多，还有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这几年，科技的发展突飞猛进，一些企业在竞争中被渐渐淘汰。金星玛钢厂设备简陋、技术落后，经济效益骤降，工厂变得不死不活，已濒临淘汰，成了一潭死水。首先是工资大幅缩水，职工们变得无精打采、死气沉沉。其次是厂区和生活区的绿化带，因资金缺乏，渐渐地变成了光秃秃的空地；再就是职工图书馆、阅览室、活动室等娱乐活动场所也都相继关闭，门窗上的玻璃满是污秽，一把大锁锈迹斑斑。面对惨状，厂领导们压力山大、心急如焚，却找不到解决的好办法。
　　 工厂的不景气还导致了职工的情绪不安和工作信心的丧失，许多职工对工厂已不抱任何希望，上班迟到、早退、旷工现象时有发生，工作对他们已失去了最起码的吸引力。工厂能否维持生产已成为全厂的最大的难题。厂办公室作为厂里的“心脏”，职员们既要接受厂领导的指挥，又要面对两千多名收入微薄的一线职工，心里窝着好多话难以出口，有的甚至还因此憋出了抑郁情绪，都明显地感受到了特有的为难。
　　 厂长李智最着急，他担忧工厂倒闭会带来多种难题，担忧工厂毁在自己手里会背负千古骂名，心里就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想尽快扭转这种被动、无奈的局面，可资金总是紧缺到令人羞愧，这种困局就一直难以得到改观。为维持工厂的生产，以阻止情况的进一步恶化。李智接受了王强的建议，连续召开了三次动员会，试图以此调动起职工的生产积极性。可他的动员一直停留在精神层面上，报告的内容是从网络上抄袭来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大话、空话。职工们听后，看不到切身利益、得不到应有的实惠，打心里就很抵触，有的甚至嘲讽说，厂长是和我们耍嘴皮子，是想靠打强心针过日子！在黔驴技穷的情况下，李智只好琢磨另谋他策。
　　 这天，李智正为工厂的不景气愁眉苦脸，突然接到了扶贫办钱主任的电话，催促厂里申报经营困境情况，并向他透露了一个含金量极高的信息——政府将为部分企业投放机器人，由特困状态直接过渡到现代化生产模式。一开始，李智的心里想不通，也很抵触，觉得被扶贫是种另类的乞讨，自己作为企业家感到很没面子。经钱主任耐心开导，他重新认识到了扶贫的意义，并渐渐地转变观念，认识到扶贫就是做善事，一个两千人的工厂走投无路了，为了职工，自己再也不能再摆架子了。想到这里，他积极地接受了政府帮扶，并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投放机器人的手续，这才得到了最终的解脱。
　　 不过，李智此后又渐渐地感到了扶贫工程的来之不易，并认为扶持不是等来的，只有通过努力才能争取到。他转念一想，工厂能获取投放机器人扶持，完全是自己争来的，功劳应归于自己。于是，他开始变得得意起来，并生发出一种混杂有权威感的兴奋。这天，李智正因争取到扶贫项目而洋洋得意，嘴里抽着中华牌香烟，吐着一串串慢慢升腾的烟圈，心里畅想着投放机器人后的发展前景。洋洋得意之时，厂办公室主任王强来汇报工作。王强兴奋地说，李厂长，这次投放机器人，职工们可高兴了，我们办公室的职员们也都信心百倍了！今天竟自发地放了鞭炮，而且对工厂的未来充满了信心。王强说得很急促，带有一种等表扬的心理。
　　 李智听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得意地说，这个，我知道！都是你引导得好啊！说完，短促地停顿了一下，转而神秘兮兮地问王强，王主任，你说说咱厂投放机器人后，会带来哪些变化？
　　 王强喜兹兹地说，李厂长，这不明摆着么，企业利润会猛增么！工资也会翻番的，各项业务工作都将变得轻轻松松！这就叫工厂升级，大喜事啊！这都是您的功劳啊！王强的嘴甜，说话最爱夸领导，还故意流露了一个自作聪明的眼神。
　　 李智听后，微笑着摇摇头说，不对不对！企业利润猛增，那是肯定的，但业务工作会变得更复杂，至于工资么……不过，这个你不懂！只要知道机器人会改变咱厂的命运就行了！
　　 王强听得似懂非懂，加之领导的这个暗示，只好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他装作很虔诚的样子说，这是你们厂长级领导们考虑的事，不需我来费心。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您是厂长，您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我会认真对待厂里的每一项工作的，保证不让惹出乱子来，您就放心吧。
　　 李智一听，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快感，然后满意地说，王强，你真是个办公室主任的料，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主任，希望你发扬优点，维护好我们厂领导的指挥。你，老主任了，我对你是一百个放心啊！你去吧，办你的事去吧！我再谋划一下咱厂下一步的工作，你等着我下一步的安排好了。说毕，便进入了畅想中。
　　 王强受宠若惊，猴急猴急地献殷勤说，谢谢领导夸奖，谢谢领导信任！说完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一周后，李智把王强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很认真地说，我下一步要做领导干部的思想动员工作，你可要认真对待啊！工厂升级，就得过好思想这一关。观念更新了，才会有工厂的下一步，否则就都白忙了。请记住，一切都要用经济效益来说话，不能只考虑个人的小利益。
　　 厂长，您的觉悟真高，佩服！佩服！我一定向您学习，考虑大利益，放下小私利。王强说。
　　 李智又说，这样就好，这才像个标准的主任么！这样吧，你通知管生产、经销的各位副厂长，各位中层领导，下午三点，到会议室开会，我有重要的事要讲给他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