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衣服蘸满了油渍，蓬松的头发坨在一起就像茅草堆一样。脸上邋里邋遢，走在路上踉踉跄跄，就像风中飘摇的一片落叶。
　　 人们走在街上纷纷避开，那薰人的味道真的很难闻。手里攥着两个黑乎乎的馒头，馒头还蒸腾着热乎乎的湿气。天寒冷好冷，走过的人把头扎在袄领子里，生怕冷冷的风割拉自己娇嫩的皮肤似的。偶尔抬起眼睛看看迎面走来的那个有些神经不正常的女人，又赶快离开了。女人来到南边的一家后门，门开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打开门走了出来。
　　 女人像枯树皮似的脸上被笑容填满了。伸出手来将脏兮兮的馒头在怀里焐了焐，送到孩子的面前，嘴里喃喃着，来，孩子，吃。这是姥姥给你特意拿来的。孩子曲抽着鼻子，厌烦地挥了挥小手，嚷嚷着回身关上了门。只剩下了冷清清的街道和街道上风的哭嚎。
　　 那女人痴痴地立在那里，就像风中枯萎的柳树那样摇动着乱糟糟的头发，不知如何是好。多少次看到风中被冷落的女人。那个小男孩就是她的外孙子，而她来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家。又好几次，目睹这样的情形，就像冬日里一道伤情的诗话。那个疯女人每次做点好吃的东西，都会想到自己的外甥，而每次都会遇到这样尴尬的场面。
　　 那是一个早已退出了这个时代的女人，每每想起那一幕，心里就有一种对于慈爱和亲情的另类感受。那个女人是我们村里悲剧的主角，父母有时和我们说起来，总是叹息不已。她是与我的父辈们同一代的人。年轻的时候修长的身材，漂亮文静的外表足以惊艳所有的人。而且，她的娘家与那个鼎鼎大名的杨三姐是一个村子的。可惜的是虽然继承了那个村子里的勤劳朴实，却没有将那泼辣刚强的性情继承下来。
　　 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我们村。而这户人家也是村子里的鼎盛之家，既有在外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也有为了新中国的开创献出宝贵生命的弟兄和亲人。因此，借助这耀眼的光环，她的夫君也圆了自己的保送大学梦。好像一切都是在幸运和辉煌的征途上快乐前行。
　　 可是，光辉的梦想比不上现实的那瓢冷水。由于没有什么文化基础，很快大学梦就破灭了，回到光环退却的家族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庄稼人，那个时代，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像这种情况不再是少数。性情温婉得像一汪池水的她和丈夫过起了普通人的生活。
　　 刚刚从旧时代蕃笼里走出来的人们依然笼罩着旧时代的痕迹。尊老是中国传统留下的一种美德，可是从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腐朽和糟粕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横亘在世人的面前。婆婆公公的权威在这样的家庭中谁也无法撼动。她们是家里的老小。生硬怯懦的丈夫没能挺起腰杆来像哥嫂那样强势。
　　 她的勤劳、容忍没能换回妯娌和老人们的爱和怜悯。几个孩子降生以后家里的地位像他们一样一直抬不起头来。为了孩子，为了这个挺不起腰杆来的丈夫，她摈弃了自己的软弱，和偏心的婆婆公公讲理，和那几个伶牙俐齿，生性刁钻的嫂子们抗争。可那一切在这座大院中显得势单力薄。婆婆公公就是那座巍峨的高山，所有的哭诉和据理力争都跨不过山的阴影。嫂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浪潮就像大海的波浪奔腾汹涌，淹没了她无妄的哭泣。每一次，鼻青脸肿过后，换来的是丈夫蹲在地上一声声叹息。
　　 由于和妯娌们的矛盾，自己的孩子们每次都会受到哥哥姐姐们的歧视和谩骂。一次次向妈妈哭诉，就像一个个利剑穿透了她的心。丈夫除了唉声叹气就是唉声叹气。她搂着自己的孩子除了哭还有什么办法呢？有谁会维护这个家的尊严呢？终于有一天，她的心里防线崩溃了，搂着可怜的孩子在命运的捉弄下迷失了自己。她疯了，终于放弃了于世事的纷争放弃了过去和现在的理智。心智迷乱了的她会向晨起的太阳倾诉，太阳落下满地的露珠作为同情的泪水。她向月亮倾诉，月亮会在星星的陪伴下静静地倾听着她的沙哑，轻轻洒下一层银色的爱恋铺满她的全身。
　　 她的泪流干了，声音苍老了，太阳和月亮就会轮番准时地将她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记录在心里。她迷乱了心性，放弃了黑夜白昼的轮替而干活，纳鞋底，做衣服，手更快了，线条的疏密和衣服的整洁也像她的心一样为所欲为。就是像那闲不住的嘴一遍又一遍地迸着憎恶的人的名字。咬牙切齿，伤心流泪，仰天大笑只是那瞬间的转换。
　　 她迷失了自己，却爱着自己的孩子，她给他们做饭，洗衣服，虽然自己像个破烂王一样，却在记忆稍稍清晰的时候，把他们尽量打扮得干干净净的。那个永远没有脾气的丈夫在岁月的沉浮中也改变了自己的心性，仿佛要在这个疯了的老婆身上找回点尊严。他会扬起无力的巴掌打在那扭曲的脸上，也会将那脏兮兮的怒骂戳进她的心里。她会蜷缩在屋子的角落冷漠地接受这狂风暴雨。当丈夫的老拳砸向一个个幼小的身躯的时候，她会义无反顾地扑过去，怒视着丈夫的疯狂。曾经无数次，我去她家的时候看到这样的场景。
　　 岁月，就在这样的悲催中一点点地滑落，孩子们长大，她们也会老去。她的情形更是大不如前了，身体变得衰老许多，尤其是看到那张僵硬的如死灰的脸，从心理感到一种无法诉说的感伤。有时，我们走进她家门，她就会拿出刚刚做好的饭招待我们，不知有多少次，我看到那隐藏在她目光伸出的那份母亲才会有的温婉和善良。可惜，自己始终没能拿出勇气来去品尝一下她的手艺。
　　 后来，她的病情更严重了，除了语无伦次的话语还有更加缓慢的步伐。女儿结婚了，儿子也结婚了。可是孙子和外甥面对她的一次次的关爱总是那样退缩。有时，想想，或许这就是宿命，就是上天为其谱写的一个爱的悲剧。
　　 她更加频繁地拿些脏兮兮的馒头追逐街上玩耍的孩子，希望孩子们停下来品尝一口她做的东西。无知的孩子们也像她的外甥那样哭嚎着离开。每到这个时候，她的儿子和闺女就会劝她不要那样，会把孩子吓坏的。
　　 这个世界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可爱的孩子不能尝一口自己的东西呢？自己真的很爱他们呀！带着这种遗憾，她终于挪不动自己的步伐了。
　　 太阳，还是爬进窗子里为她送上晨早的安宁，月亮，会在某个夜晚倾听她静下来的鼾声。不知她的世界会否将大半生的积怨除去，只有孩子的天真掠过迷失的心性的时候，她的心才会感觉到爱的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