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我的郎儿巴儿兄弟(小说)
我家有五口人,有爹,有妈,有两个姐。我家都是我妈当家,就像生产队是队长当家、大队是大队长当家一个样。要卖什么,要买什么,不做什么,要做什么,都是我妈做主说了算,都是我妈自己做了就是,我爹和我两个姐最多打打下手,而我则连打下手的资格也没有。每一次,只要我一凑到正在做事的他们身边,想和他们一起做的时候,他们准谁都嫌我碍手碍脚,准谁都是一句老掉牙的话:“嘘嘘嘘,一边玩去,不要来耽搁我。”
我们那里,有三个人惹不起、惹不得,惹了准没有好果子吃,惹了准吃不完兜着走。这三个人,又叫三犟;其中一个,家家都有,那就是:妈!另外两个,就是生产队的队长和大队的大队长。大队长,现在叫村长。俗话说,惹不起,还躲不起。但队长和大队长,还可以躲不过十五、躲过初一的躲上一阵。可妈呢,既躲不过初一、又躲不过十五,让人无处躲藏。总不可能不回家吃饭,不回家睡觉啊。总之,妈是躲不了的,也躲不掉的,更躲不脱的。不听妈的话,不按妈说的办,妈准骂败家子,又哭又闹,还堵气不吃饭,弄得肇事者和全家都下不了台。
我们那里,什么都是集体的,种粮食的田和地、犁田的老水牛与下猪儿的老母猪,都是生产队的,只有每家喂的猪,才是自家的,但也是从生产队按轮次拉回来的。我家猪圈里喂着的那头猪,也是去年六月间,从生产队拉来的,现在都长到了六十来斤的样子。自去年六月以来,我听我妈和生产队的妇女们叽叽喳喳,不止一次的说过,我的耳朵都听起了老茧,我都背得了妇女们的话。她们兴奋地说:“队长的眼睛毒着呢,队长去年从县畜牧站弄回来的,那头老母猪还债得很,肯下小猪儿得很,才拉来生产队一年多的时间,就带了四窝小猪儿,且每次都是七只以上,从而让每家都按轮次,从生产队拉回了一只小猪儿来喂,而不愁明年没肉没油吃了。”
现在谷子已基本打完,田里立着一把把稻草,要转入犁田种小麦的时候了。放鸡放猪的多得很,田里到处都是猪儿、鸡儿和小娃儿的身影。每家都要趁这个时候,让自家的娃儿把猪和鸡放到田里,好让猪儿多摸几粒、鸡儿多啄几颗掉在田里的谷子,而吃了这些,猪儿多长几斤肉、鸡儿不但长肉还多下蛋。每家都在这个时候,巴不得多有一只猪儿,多有一窝鸡儿,但鸡儿可以自家抱(孵),猪儿则只能从生产队里拉。可生产队的猪儿不是想拉就拉的,一要队长拉来的老母猪下了猪儿,二要按轮次才能拉的。而正在这个时候,那头黑老母猪既经受住了妇女们的表扬,又没有辜负妇女们的希望,又带了七只小猪儿,再过十几天就要满四十天断奶了。这自然就让这次轮到轮次拉猪儿的七户人家高兴起来,直叹祖坟上冒了青烟,而让其他人家干瞪眼,并生出无限的羡慕忌妒恨,外加无限的愁肠。
真是老天有眼呀。这次又让我家瞌睡来了遇着枕头,轮着了拉猪儿的轮次。我妈早就摩拳擦掌起来,我妈从刚得知还债的黑母猪下了七只小猪儿开始,就一直念叨到现在:“这次一定要早点去,一定要去拉只肯长的猪儿回来,最好是能拉着头子,好赶在秋收还未种麦子的这个空档,叫我家幺儿天天拉到田里放,而让猪儿多摸些落在田里的谷子,吃了给我家大大的长猪嘎嘎(肉肉)。”我妈一边这样充满希望的念叨着,一边就生出阵阵闷气,埋怨我家现在喂着的这头猪死不乖,不听话得很,要不然,早让我拉去田里放了。
我妈口中的幺儿就是我,我妈口中的头子,我知道。我还知道有头子,还有郎儿巴儿。我们那里土语生动活泼,丰富多彩,最大最壮的叫头子,最小最弱的叫郎儿巴儿,有两个儿化音。我知道猪儿一般是哥哥后出生,弟弟先出生。我知道猪妈妈有两排奶,每一排奶的出奶量,都是从前脚那里的第一只奶开始,到后腿这里的最后一只奶迄止,成正比例增长的;也就是说,靠前脚那里的第一只奶的奶奶最少,而后腿这里的最后一只奶的奶奶最多。我知道猪儿们一出生的第一次吃奶都是,一只一只从猪妈妈的肚子里爬出来,就闭着眼睛,从猪妈妈的屁股那里,绕过猪妈妈的后腿,再顺着猪妈妈的身体往前跑,直跑到碰着了障碍物就停下来,就一张小嘴含着猪奶奶吃。
我知道的还多着嘞。我知道,第一只猪儿一生出来,闭着眼跑去找奶吃,遇到的障碍物就是猪妈妈的前脚,而猪妈妈前脚那里就是第一只奶奶,第一只猪儿一跑,一碰到猪妈妈的前脚,就停下来,就一张嘴含着猪妈妈的第一只奶奶吃,而第一只猪儿就成了第二只猪儿的障碍物;第二只猪儿一跑,一碰到第一只,就停下来,就张嘴含着第二只奶奶吃;第三只一跑,一碰到第二只,就含着第三只奶吃;第四只,第五只,直到最后一只,都是这样跑,这样以前面那只为障碍物,而停下来找奶吃。所以,最后一只猪儿,就在这种情况下,捡了一个大便宜,吃着了最后一只奶,吃着了奶最多的最后一只猪奶奶,而第一只反倒只吃着了奶最少的第一只猪奶奶。
我还知道猪儿们还有一个天生认死理的定势,每一次吃奶,即使肚子再饿,其它的兄弟姊妹又没有吃,都只吃自己出生时第一次吃过的那一只猪奶奶,而绝不去吃其它的任何一只猪奶奶。于是,这就自然造成了第一只出生的猪儿一生吃的奶最少,而最后一只出生的猪儿一生吃的奶最多。于是,先出生的猪儿因吃奶少,就长得瘦弱,就成了弟弟;而后出生的猪儿因吃奶多,就长得强壮,就成了哥哥;第一只吃奶最少,就长得最弱最小,就成了郎儿巴儿;最后一只吃奶最多,就长得最壮最大,就成了头子。我知道,我从我妈和妇女们的念叨中知道,她们都希望拉猪儿最好拉着头子,但头子一窝猪儿只有一只,所以她们就都希望拉只肯长的,而对郎儿巴儿提都不提,好像就没有郎儿巴儿似的。
再过几天,就到拉猪儿的日子了。我知道头子就是大哥,幺儿就是郎儿巴儿。我知道谁都喜欢头子,不喜欢郎儿巴儿,不待见郎巴儿,视郎儿巴儿为无物。我知道无论哪家,只要不经意间提到郎儿巴儿,当妈的肯定马上就会呸呸呸,直往地上吐口水,并立即让不知好歹的冒失鬼,也赶紧跟着妈呸上几口,以冲了这不祥的晦气。同时,爹就会黑下脸,而全家都会满脸不高兴,或者就像借的是谷子,而还的是老粗糠,而同仇敌忾,而视冒失鬼为搅家精和败家子,而成为众矢之的。对于郎儿巴儿,家里忌讳如此,家外也大至忌讳如彼,都把它当作只会讨债、还带点儿邪气的小神子。我知道任何人,包括我在内,都不怕小神子,但都不想碰到,而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小神子防不胜防,特别是当一个人的心气低的时候,即使在大白天都会碰到的。
今年过年前拉猪儿那次,小八斤的妈和小母兔儿的婶,就大白天活见了鬼,而碰到了小神子。小神子无影无踪,即使碰到了也不会知道碰到了小神子,只有事情突然出了之后,才能回过神来,是碰到了小神子才发生的,这本不会发生的恼火事。小八斤的妈外号叫秋老虎,长得人高马大。小母兔儿的婶绰号叫小秧鸡,长得瘦弱矮小。她们两个那天就碰到了小神子。小秧鸡满怀信心和希望,一个人早早就站在猪圈房那里,时刻准备着猪圈门一开,就冲进去拉猪。而秋老虎也正好碰巧从生产队猪圈房经过,就跟小秧鸡打了招呼,并在好心的提醒中,而无意间提到了郎儿巴儿,而被小秧鸡如一头发情的小母牛,给一闷头就撞倒在地,而让两个妇女抱着在地上,滚过去又滚过来的打了一大架,直打得两个妇女都断了一根肋骨,而躺在床上直哼哼,并害得两家人年都没有过好。这件事,更让我和所有的人,都更加坚信不疑。郎儿巴儿,就是小神子,小神子就是郎儿巴儿夭折后变的。小神子和郎儿巴儿,都是邪气或者晦气的代名词无疑。谁要提到郎儿巴儿,粘着了小神子,轻则准会带来莫大的烦恼,重则徒增痛苦和不安,令人愁肠欲断,没有好日子过。
随着拉猪儿的日子的临近,每天一到吃饭的时候,我妈就开始念叨个不停,而让人吃不好饭。我的耳朵、我爹的耳朵、我两个姐的耳朵,共计四个人的八只耳朵里,全是我妈轰轰轰,近似疯了的、关于猪仔儿的念叨声;我们的耳朵无论白天晚上,都隆隆隆地响个不停,比下大雨发山洪的声音,都还要响嘞。咳,只要一上桌子,还没端起碗来,我妈准咚哧咚哧地老敲桌子,在饭桌上发飙:“吃吃吃,几爷子只晓得吃,也不想想办法,咋才能拉到一只肯长的猪儿,最好是拉到头子。”要是在这时,谁敢说,着急个啥嘛,这次本来就能到我家的,就是最后一个去,也能拉回一只,反正有一只一定是我家的。我想,我妈肯定会忽地就伸出手来,就抢了谁正吃着的饭碗,而再接着罚他三天都不准吃饭。
当然,更不要说“大不了拉只郎儿巴儿,郎儿巴儿还不是只猪儿嘛”这句话了,就是我小老憨都不会憨到如此地步,而说出嘴的。谁都不敢开腔,大气都不敢出,还我想呢,我想起个屁的作用。为此,我悄悄问过其他六家的小儿子,我的朋友们的感受都是:一说起拉猪,一说起妈,都和我妈同出一辙。而更为莫名其妙的是,原来非常要好的朋友,因这次他家没有轮到拉猪儿,就不与我好了。他们远远一看见我,就撒开两只小脚板,跑得远远的,不和我一起玩。这个情况,我也问过其他六家的小儿子,得到的答案,也是同出一辙。
咳!这天真是奇怪了,天天念叨着拉猪儿的我妈,今天晌午吃饭居然没有啃一声,只哗啦哗啦吃了饭,连碗都不洗猪都不喂,就空着两只手,大摇大摆地走了。我爹我两个姐,也是一吃完饭,就走了。“没法呀,真是和尚的脑壳无发呀!今天真是遇着了先吃完的不管,后吃完的涮锅洗碗。”我长叹一声,“哪叫我摸蛆嚼麦糟呢!”我最后一个吃完饭,就只好将碗洗了,猪喂了,才最后一个出了家门,而迎着灿烂的阳光,如平常一样,先到石灰大场坝瞧瞧,找朋友们玩耍。
咳!这天真真的奇怪了。石灰大场坝空旷旷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到了石灰大场坝的南头,就是我们生产队的猪圈房那里,我就看见了那七只可爱的小猪儿摇头摆耳,跟在猪妈妈的身后游来荡去,小尾巴儿直是甩,幸福极了,悠闲极了。我兴奋地想:“这里面有一只最可爱的小猪儿,马上就要成为我家的了。”这个时候,我没敢奢望头子,更没记起郎儿巴儿,只想到一只可爱的小猪儿。我在心里说:“拉到我家,管它是哪一只,只要分配到我家的,既是我家的,当然最可爱,我家的小猪儿不可爱,谁家的小猪儿才可爱。”
我幸福地畅想着,轻快地越过猪圈房,穿过石灰大场坝,走到大场坝边上,坐在那颗高大挺拔的大松树下,坐着坐着,就在我快要打瞌睡的时候,就响起了一阵梆哧梆哧的脚步声,就来了六个妇女。我三伯娘姓杨,有个外号叫洋拌嘴儿,因嘴碎说话又大声,很不受人待见。六个妇女,只有我三伯娘如打雷般乍乎着誓要拉那只头子,其余五个都一脸肃穆凝重,一声不响,都在心里嘲笑:“叫得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才咬人。”
这让我一下轻松记起,我家这次也轮到了拉猪儿。我是逮蜞蜞儿的好手,管它癞疙宝(蛤蟆)保镖的,蜈蚣保镖的,还是黑乌梢、红长虫这两种毒蛇保镖的,只要是蜞蜞儿,都休想逃出我的手板心。但拉猪儿不是逮蜞蜞儿,逮蜞蜞儿只有我一个人,而拉猪儿有七个人,而除我而外,其余六个都是大人,都是会发疯会拼命的老婆娘,都比我有力气,比我有经验,比我脸皮厚。再者,逮蜞蜞儿,是阴悄悄地去抓;拉猪儿,则是拼命地去抢。再者的再者,蜞蜞儿还没有蚕豆大,不具有攻击性,癞疙宝、蜈蚣和蛇虽具攻击性,但我有的是办法对付它们,可猪儿个头大、蛮力足,弄不好,遇到了小神子,则能把我整个四仰翻翘,掀翻在地上,弄个老狗烤太阳。去年我家那头猪,就把我的右手咬了个血肉模糊,我现在手上都还有酒杯大的一个疤。我此时此刻想起,都还心有余悸,嘴里到吸着丝丝冷气。
“咋我妈还不来呢?我妈咋还不来等着拉猪儿呢?”我开始了疑问,开始了不安,但我坚信我妈会从天而降,马上就能出现在这里。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疑问和不安就变成了担忧,我的马上就变成了马下,我的坚信就变成了相信,我始终相信我妈会及时赶到,但我妈还是没有来,我的相信进而就再降一级,就成了希望。我不由得抬起头来,向来的路上望望,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着急起来,我的希望就走了下坡路,而变成了盼望。我开始在心中念叨起来:“咳!我妈咋把拉猪儿这个事给搞忘了呢?我妈咋只今天晌午饭没有念叨,就忘了呢?”
就在这念叨中,我发觉我像我妈了,而我的盼望也变成了企望。“咳!我妈怎能搞忘呢?怎能不来呢?你不来,总得派我爹啊。我爹不来,总得派我两个姐啊!”我都念叨成了我妈,我的企望都念叨成了绝望。我的小脖子都伸酸了,但路上就是没有我妈的影子,就连我爹我两个姐的影子,也一个都没有。我急昏了头,我的嘴上都火辣火辣起来,马上就要钻出一串串水汪汪的火燎泡,但路上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除了一片片刺眼的阳光,除了阵阵轰轰轰只听得见但看不见的秋风而外,路上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