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奶奶,熟睡在白云里(散文·家园)
奶奶从容在记忆的光影里,就像那片灿烂的阳光,温暖、慈祥又那样从容。每每被那柔软、温润的手牵起,心里就会有种幸福的感觉。
奶奶虽然远离我们的世界已经很远,很远,可那踟蹰在街边的身影却时常打开我的梦之门对着我慈祥的微笑,微笑。深深的皱纹,散落着满头的白发,飘逸,潇洒,仿佛是天上的白云细成了散丝拂过我沾满泪水的回忆。
青春靓丽,幸福美满的字眼不知伴随她的生活经历了多少的岁月,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首先给我留下记忆的就是她满头的银发,还有深蓝色的用家里织的布做成的缀满纽扣的粗布上衣,以及布满补丁的灰色裤子。那时,她已经有五十多岁的年纪了。和大多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老太太一样,浸洇在时代的物质匮乏的世界里,为着吃饭穿衣而伤着脑筋。
我就出生在六十年代末,从没见过爷爷的样子。据说在日本鬼子还没投降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那时父亲也只有几岁,于是,这个坚毅,刚强的女人带着年幼的姑姑和父亲顽强地走了下来,一直到了新中国的成立。后来,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虽然一个又一个的风潮席卷着有些瘦弱的她,可性格刚毅的她始终像一座山那样屹立着。
那时的爸爸妈妈没黑没白地在生产队上班,唯有夜里才会看到他们的影子。而姐姐、我和弟弟在奶奶的呵护下一点点地长大。带着我们守在村子里的她没有时间坐在惬意里和阳光一起见证着欣赏翘起的飞檐之精美,倾听雏燕在巢穴里的歌唱。
陪伴她的蒸腾着暑气的干硬街道和街道旁边链接的碾房。那时,村里只有一台打面的机器,所以大多数的粮食就在石碾缓缓的节奏中变成我们所需要的高粱米,玉秫米和做饭用的各种面。从旧时代过来的人由于受到封建礼教的束缚,和奶奶同样过来的人几乎都是裹成小脚,走起路来相当相当得困难。可她们呢?为了减轻孩子们的压力就是用这样踉踉跄跄在我们现代人觉得可笑的步伐支撑着生活的每一个部分。
古老的碾道,灰色的砖块和木料构筑起来的简朴和空阔成为那个时代特有的风景,无论是白天和夜晚,这里几乎成了热闹的场所。而小脚老太太们就成了这里的主角。这里也是我们的天堂。因为在这里,我们总能从排好的簸箕里找到微带着调味的白薯干缓解自己的饥饿。而那些老太太们总是慈祥地看着饿狼似的我们还不时地提醒别噎着。我喜欢望着奶奶那双眯起来的眼,喜欢目光里闪烁的像晚霞那样柔成的、淡淡的、爱的流韵。
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夫妻带着他们的孩子掠过碾房的门口。大儿子攥着竹竿的那头,一步一步穿过了狭窄的胡同,失神的眼睛东张张西望望,瘦成了一条的长脸被滋泥和泪水涂成了一个戏曲里的小丑。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拉着母亲破旧的袖子怯生生的跟在后面。低低地向她们哭诉着自己的饥饿。
奶奶像是被什么惊了一下似的,捧起簸箕里的白薯干冲出碾房,塞进老两口子的衣兜里,拿起其中的一片递给那可怜的小女孩。孩子不再呢喃,咀嚼着甜甜的白薯干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飞在瓦檐上的雏燕唧唧于流走的时光里,像是吟咏一首岁月的老歌,吱嘎的碾子呀,和着舒缓的节拍舒展着老人脸上的皱纹,把我们的童年融进了孩子的新奇和奶奶们从容的小脚中。
牵着她的手,从春天走向夏天,从细雨濛濛迈向阳光灿烂。奶奶的脚步越来越慢,岁月也越拉越长。
麦熟秋晚,打夜战的父母们把我们留在奶奶身边。昏暗的油灯把她的身影映衬在墙壁上,把她的身影拉得同她的清瘦那样长。奶奶的眼花了,认针时毛绒绒的线头总是那样不听话,跑到针鼻的外边。奶奶真的老了吗?我们看着她驼下去的脊背怨恨这小小的油灯,如果灯亮大些,再大些。她认针就不会这样吃力,腰就不会驼得这样弯了。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脸贴着我们的头发上,哄着我们早点入睡。汩汩暖流,把周身温暖得像电影里最幸福的孩子那样,去享受梦境里的曼妙的夜晚。奶奶拿起手中的鞋底和针线,和着灯花的跳跃飞动针的舞蹈,那是最美的手指舞。不管有没有人来欣赏,她的舞姿总是那样优雅和美丽。
我喜欢奶奶灯光下纳鞋底的优雅。喜欢睡觉前欣赏她转动纺车时嘤嘤的、回旋在屋子里的快乐,喜欢倾听星光下她给我们讲述的牛郎织女的故事。每次讲到鹊桥飞架,牛郎织女幸福团聚的时候,她的眼中就会闪动着奇异的光彩,把头面向窗外,面向银河流渚的天空,仿佛她就是天河上煽动羽翼的彩雀,成全了神话中最美的情缘。而胜境过后,一切归于清静的时候,孤独离去的雀儿就只能守着另一份誓言走向自己的永远了。
奶奶把全部的爱给了我们,给了那个贫困年代中煎熬的家人们。记得那一天,一场车祸让我的左大腿被牛车轧断。父亲套着牛车拉着我到几十里以外的医院去救治。那时的我还刚刚只有五六岁。父亲赶着车奔波在高高低低的土路上,一路走来,一向很坚强的奶奶哭声始终没有停止过。泪水,带着她流血的心一直滴到我的脸上。双手搂着颠簸在车上的我,娇小的身体生怕再出意外似的,就是母亲含泪的劝说也没用。她就那样一直抱着我,抱着我,随着车轮咕噜咕噜的旋转,随着老牛向着长空和星辰的长吟。向着那个给人希望的医院前进。
奶奶老了,拄起了拐杖。院子里那笃笃的声响越来越舒缓。她的腰驼得更厉害了。可她始终不会放弃任何一次劳作的机会。土地联产承包之后,她已经无法到地里干活了。每到麦熟时节,除了给我们做饭之外,就是坐在麦秸堆旁一颗一颗捡拾着丢下的麦穗。整整齐齐攥在手里的麦穗,就像一个个听话的孩子感知着爱和温暖。麦穗随着剪刀的嚓嚓声落到了篮子里。舒展开金黄色的麦芒就像伸向岁月深处的手指指向了她辉煌的过去。她笑了,太阳笑了,身旁的那棵白杨树也笑了。
白杨捋着季节的飞羽跨过了秋天,她枯瘦的手撕开玉米的薄皮露出了辉煌的果实,可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苍老的眼皮更重了。终于,在她剥开僵硬的棉花桃,撕捋出不太成熟的有些死板的棉花絮时,她困了,终于可以躺在“白云”里安静地睡着了。
于是,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走到户外寻找月光下游弋的白云,因为那里有我最亲最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