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我的姐夫在边关(散文)
一
家乡的苹果熟了,却没有客户,偶尔会来一两个,定价八毛,却是鸡蛋里挑骨头。大家都舍不得卖,如果照这个价钱出手,一年来的辛苦也白白的扔去了一大半。谁愿意?
我跟小满一块长大,他不爱念书,却对做买卖情有独钟,而且已经精明的可以走南闯北了。也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嘉峪关的苹果卖四块钱一斤。如果真是这样,除去成本,装箱,人工,运费,一斤下来可以净落两块钱。我们计算了整整一个下午,决定冒一次险,因为苹果是自家产的,能多卖一些,那真的是阿弥陀佛了。我们开始忙碌,买箱子,雇人,联系卡车。三天以后,一辆装满新鲜苹果的东风大货车浩浩荡荡的向嘉峪关进发了。
我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的姐夫正在嘉峪关某坦克团当团长。团长,多大的官啊!百团大战的时候,刘伯承就是团长,粟裕也是,哦!还有林彪。我姐夫跟他们一样,保家卫国,扛枪打仗,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团长。我骄傲。
汽车顺着312国道一路向西,时间正值十一月底,阴郁的北风吹着我激动的心情,从关中平原开始,一直就没有停下去。路边的萧瑟倒也觉得是风情万种了。
同行的车上一共有四个人,两个司机,我和小满。因为货车上路只允许乘坐三个人,一路上所经过的检查站,可苦了小满了。一公里以外下车,等我们过了检查站,他从后面再追上来。偶尔也有经过的卡车跟我们一样,彼此心领神会。小满的个子高,结结实实,我想走两步也累不到他,况且这样又省了火车的票钱,只是越往西,风越大,像刀子一样,只一会功夫,小满眼泪鼻涕的回来,浑身缩成了一只猫。我想换他,他又不肯,几年来的闯荡已经习惯了。只要能省钱,冻死他也愿意。
出了甘肃,路边的树木变成了骆驼草。大地开始辽阔的一望无际了。因为前面修路,我们绕道去了宁夏,车要经过黄河,我却兴奋异常了。只要一听到这两个字,便觉得这辈子还没有欣赏到它的尊容而深感遗憾。但是现在就在眼前,并且是一个夕阳燃烧的时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所有与黄河有关的诗句一起涌出。我顾不得他们的嘲笑,紧扒着车窗,我的黄河,我的长江,我的华夏,我的祖国,原谅你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吧。因为碌碌无为而活得狼狈。现在居然做了苹果的小贩,挤在这摇晃,喘息的卡车上,并且一个车窗的玻璃已经烂掉,风正呼呼的灌了进来。看看你的儿子吧,清鼻流淌在脸上,却泪水盈眶。可是他还没有看清,九曲十八弯的黄河就已经从车轮下滚滚而过。回过头也不过是一条细细的水流,想不到,到了天尽头却有着惊天动地的轰鸣。再见了我的黄河,你的童年的模样,少年的时光,或许正青春激昂,不正像我一样,你往东,我往西都有各自的方向。祝福我马到成功,祝福你一路顺风。
进入宁夏腹地,一路上成片的枸杞。有的已采摘完毕,灰蒙蒙的一片,有点还挂在枝头,红彤彤的耀眼。我想那喜悦丰收的人可能跟我一样,守着谷仓,要么幸福,要么悲伤。司机里有一个是固原人氏,地地道道的回族。顺道不远就拐去了他家,正值古尔邦节,家里挤满了客人,因为要念经,唱颂歌,我们不便进到里屋去,就在偏房。回民的院子很大,偏远之地,可能自由一些。院子很干净,白砖乌瓦,墙是土黄色的,墙壁像被水洗过一样。我知道那是选干净的黄土,研成末,用水和了,然后用鬃毛刷子仔细的刷在墙上,白灰勾了边线,这是细致的人家。每逢过年过节,我们老家也有这样的,但这几年楼房多了,都是砖墙,涂了水泥,土墙已经没有了。然而到此看见,又觉得亲切了。招待我们依然是跟他们一样的食物,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一摞麻油馓子。吃完才知道,那是从清真寺里分赠回来的,阿訇念过经的肉,一匹骆驼做了他们祈祷的礼物。而我们也跟着享福了。
村庄越来越少,几乎看不到人了。路上全是一个颜色,远处就是巴丹吉林,黄沙万里。沙丘上却有方形的草格,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顶着风沙劳作。司机告诉我们,那是在治理沙丘,防止沙漠流动。我们走的路正处在沙漠深处,如果遇上风暴,路就会被沙丘淹没。这是我第一次到沙漠上来,以前也有过种种愿望,一个人的沙漠,一个人的天堂,空旷,神秘,自由,奔放。我喜欢无拘无束的时候,在沙漠里,世界就是你的了。
离开巴丹吉林,又拐进了甘肃,从武威开始,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向西,路上的车辆少了很多,简直就是海阔天空了。过了张掖,嘉峪关快到了。我给姐夫通了电话,他把自己司机的电话号码给了我,需要什么叫我跟他联系。打过去告诉他,再有一个晚上我们就到了。一车苹果我们将卸在哪里,希望他帮忙联系。想着很简单的事,那么大的部队,难道不吃不喝了。况且团长是我姐夫,就跟县长的小舅子要求县长一样,再不高兴的县长也得看在佛面上。小满深信不疑。
天黑的很晚,我看见沙漠上的天,黑的孤孤单单。
二
汽车进了宽敞的路面,前面有一辆车打着双闪,司机停下了。问了才知道,他的车爆胎了。
司机没有犹豫,两个人一起跳了下去。不用客气,荒山野岭,这些出门在外的人都是朋友。我和小满也下去帮忙,五六个人很快搞定,上到车上是油污的手和冷冷的风,但大家满脸笑容。
我因为白天睡的久了,没有一点困意,所以一直趴在车窗上无聊的看着,大约过了一两个小时,我才隐约看见路边闪烁的灯火。想起刚才那辆车,可能也已经脱困,早就上路了。
凌晨四点,我们终于到了酒泉,司机帮忙联系了一家果行,早就在农贸市场门口等我们了。跳下车,看见一个年轻的军人,二十多岁,一张娃娃脸,憨憨的样子,身后一辆猎豹汽车,军绿色。
“我就是小蒋,你哥这两天逼的紧,我头都大了,你的这一车苹果可要了亲命了。”他咧开嘴,露出两颗虎牙。
冷空气一个劲的袭来,仿佛掉进了冰窖里。西北的冷早就有所耳闻,这下便领教了。
我们把果子交给了一个叫王城的人,介绍说他是安西人,一直从吐鲁番拉葡萄,卖苹果是第一次,况且,内地的苹果在沙漠上是很难卖出去的。吃了新疆的果子,内地的吃起来就成酸的了。他问我听谁说这里能卖个好价钱?小满一脸的茫色。管他呢!我姐夫是团长,司机的猎豹汽车,副驾驶就是他的位置。而我现在要坐上去,司机着急的催他们卸车,因为嘉峪关的第一顿饭,他要坐东。交待给了王城,一箱有多少斤,一共多少箱,是固定的数目,我们也不用管了。
汽车飞也似的冲出了农贸市场,我们向嘉峪关奔去,酒泉显出了轮廓。和所有的城市一样,早起的人都是老百姓。晨风吹着他们萧瑟的身影,凄凉中又有幸福的表情。小蒋告诉我,他们的师部在酒泉,团部在嘉峪关,两地相隔二十多公里。汽车一路高速,收费站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远远的看见嘉峪关,像散乱的棋盘摆在荒原上。部队在郊区,比我想象中的威风,但我们没有走正门,那里正在出操。在士官的招待所里,小蒋给我们安排了两个房间,再过一个月,这些军人的家属将陆续而来,这里就成了他们的天堂。一室一厅,干干净净。
我们开始睡大觉,等着给王城庆功,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苹果没有销路。不过我们吃的是皇粮,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心是稳的。又是一个星期,一箱也没有卖出去,小满有些急了。
“找你哥去,五千人的部队,一人发一个啃两口就完了。”
我想也是。
可已经两个星期了,我还没看见他,他说开会,他说很忙。可能是真的,结婚十几年了,我见他也就十几次,匆匆忙忙,像是他总有一个前方,正是烽火连天的战场。我们这些平民,哪有他的心肠,偶尔叫一声哥,偶尔人海茫茫。
我打电话给我姐,只能求她帮忙了。
“等王城,慢慢卖”。
这是她们两口子一块回答的话。小满有些轻蔑我了。我不想理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天到晚电视滚动着看。
只有吃饭,小蒋会让勤务兵送来,我们偶尔聊几句,是个新兵,一脸的孩子气。问他正好是陕西来的,离我家不远,说到家,他点点头。小蒋倒热情起来,每天都跑过来,部队的饮食让人满意,可能也是客人,又是亲戚,顿顿是肉。我消化不良了。
“玩去。”他一脸的神秘。
猎豹汽车载着我们在嘉峪关的街道上飞驰。长城第一墩,嘉峪关古城,南湖……我惊叹原始的长城,竟然以草和土的方式屹立在大漠深处,那第一墩就处在讨赖河畔,居高临下。河流像一条细细的带子,在沙漠上扭动着身躯。西去,西风凛冽,黄沙漫漫。
我感叹古人的意志和气概,几千年前,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竟然也有保家卫国的气质。“不教胡马渡阴山”真英雄也。等上了雄关城墙,更让我感慨万千。司马迁站在秦直道上,长叹一声,“轻民力”,我想那是真的了,想起人的渺小,攻城拔寨的艰辛,古人的血是伟大的。那翁城里不知长眠了多少英灵,厮杀的声音传来,城门打开……
嘉峪关是一座钢城,酒钢集团就坐落在此。这个新兴的城市也只有几十年的历史,但它已经非常现代化了。南湖气派的让人羡慕,据说那水都是祁连山上流下来的雪水,为了保证南湖的碧波荡漾,完全没有污染,干净的可以饮用。只可惜湖里已冰冻三尺,我们不能欣赏它的风采了。但远处群山耸立,山顶白雪皑皑。祁连山光秃秃的像脱了毛的山羊,但又威风的像一道城墙。而我正站在河西走廊上,想起匈奴人的悲歌。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衍。”
二十岁的霍去病正纵横驰骋。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男儿本色也。
三
因为胃里总是肉,忽然想吃面了,这是北方人的通病,面肚子。小蒋带我们去吃一家有名气的兰州拉面,青色的汤,雪白的面,酱红色的肉,肉烂面劲,内容丰富。第二天又去吃一家炒面片,酱色很浓,墙上有他们的创始人和名人仕士的合影,小蒋指了一下,一个满面春风的女人,柳叶弯眉,鹰勾一样的鼻子。哈萨克,维吾尔,或者某些回民都有这样的美。异域风情,柔情似水。
每条路的尽头都是戈壁,雾茫茫的一眼望不到边,猎豹汽车载着我们冲进了戈壁滩。到处都是坦克的辙印。小蒋告诉我们,他们演习经常来这里,我姐夫可是驾驶坦克的高手,在高速行驶的坦克上发射炮弹,百发百中。我懒得听这些,我报考了驾校,手正痒痒,这下可好,不用半坡起步,不用绕弯,这荒凉的戈壁滩啊!我从小蒋手里抢过方向盘,一路疯狂。车后滚滚沙尘,像一辆列车,像一条巨龙。
过瘾了。可苹果砸在我们手里了。先不管,小蒋说还要带我们去看坦克,真刀真枪的坦克。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你就去看看大炮;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你就坐在坦克里。那庞大的身躯,压倒一切的气势,顿时觉得自己真的是血肉之躯了。
姐夫催我们回去,已经快一个月了,苹果就卖了几箱,听说尝过的人直摇头。但姐夫乐意吃,我给他挑了两箱最大的,他说那是家乡的味道。我还想再给他,他拒绝了,怕我胡搅蛮缠,怕我求爷爷告奶奶,部队的餐桌上不能放私人的水果,部队的院子不能有非分之想。
叫哥也没有用,求姐更不要想,他的墙上挂着“保家卫国,流血牺牲”。小满还想怂恿我,两张车票早就进了我的口袋,吃的喝的都是部队灶上的,并且特意给我妈带了两包干果。其实家里什么也不缺。只是我的苹果,这一年来的收获要烂在他的眼皮底下了。
夜里的火车带着我的气愤,也带着我的恋恋不舍,嘉峪关,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