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生死轮回月作证 (赏析) ——浅析《生死疲劳》月亮的意象
从古到今,无论西方还是东方,人类对月亮这一天体都有种特别的自然崇拜。在我国,从先秦文字到现代文学,以诗词、歌赋、散文、现代诗、小说等各种文体写月的文章数不胜数。从而,月亮,也就被赋予了思乡、怀远、孤苦、凄美、悠远、永恒等多种意象。
古诗词的含蓄雅致,月亮总体给人的感觉是哀婉凄寒之感。而在莫言先生的《生死疲劳》里,却赋予了月亮魔幻的色彩和多重的象征意义,在或优雅闲淡或惊心动魄的意境和场景中,给读者阅读激情的同时,更多的是关于社会和人性的反思。
《生死疲劳》是一部描写中国农村从五十年代初到新千禧年之交,中国近半个世纪的沧桑巨变。小说借被冤杀的地主西门闹历经驴、牛、猪、狗、猴到大头儿的六道轮回,来展现特定时期的社会缩影,批判人性的嬗变。小说以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构建了一个人畜共存,阴阳交替的虚构世界。通过人、畜视角的转换,往复交错地讲述了西门闹五世轮回的境遇和其一家三代人的命运。用佛家“生死疲劳,由贪欲起,少欲无为,自心自在”的思想,来哲思无垠时间里无常生命的价值取向。
在传统的观念里,太阳代表阳,月亮代表阴。在一个万众歌颂太阳的时代,作为天体一分子的月亮,则是少数人的光亮。月亮属于黑夜,它更冷静客观地俯视着人间的纷繁错乱,照见阳光背面人性深处的阴暗,点亮失明者的方向。
莫言说,“驴是潇洒与放荡的,牛是憨直与倔强的,猪是贪婪和暴烈的,狗是忠诚与谄媚的,猴则是机警与调皮”。所以,在书中,不同的动物对应着不同的时期,也对应着那个时期的特性。动物的生死际遇,既是个人的,也是人类的。
文中关于月的描写,或简或繁、亦虚亦实,集妖娆、诡异、诗性与佛性于一体。有自然的环境渲染,人物烘托,也有魔幻化的象征意义。莫言不仅从视觉上写出月亮的各种色调、形态、大小等的变化,还从触觉上写出了月亮的质感。从而,月亮就有了不同的影像、质感、情态、及现实影射。这是与时代的发展轨迹和小说的生长线暗合的。更突出地表达莫言先生对当代历史和现实的反思、对人性丑恶堕落的批判、对超越困境的大悲悯情怀。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灰色的、凉森森的月光洒在地上,洒在树上,洒在民兵的枪上,洒在那釉彩闪烁的缸上”。
这是文中第一次对月亮的描写,没有诗意的美,而是森冷的寒——那是文化大革命的开端,人们的关系失了常理,社会开始混乱,批斗成了掠夺和掠夺者的法器。财富和妻儿易主,小人当道,肆意欺凌。在满腔仇恨的西门驴眼里,月,便有了金属的质感,铜锈的色调,与钢枪和釉彩结合,是人性的贪婪与丑恶。
如果说整部小说中的月光曲是出大型交响乐,那么,《猪贪欢》就是高潮。它气势恢弘,汹涌彭拜,正是人性中最激昂的欲望之巨壑。它所对应的,是浮夸之风盛行的社会转型前期。为吻合这一时代特性,作者一改写实性描写,充分对月亮变形、拟人化、神化,以魔幻的手法来虚构一个颠狂的世界——
“我抬爪搭上树杈,就近嗅着杏花,偶一抬头,看到一个像车轮那么大的、仿佛用锡箔纸剪成的月亮,从杏树缝隙中升了起来。”
杏花的斑驳,和月亮的膨大,正是那个不切实际的虚妄浮夸与暴烈享乐的社会特征。
发电机房,金龙被月光分割的身体,是见不到太阳的情感纠葛的写照,亦是一颗被欲望挤满了的狂热份子内心的脆弱与焦躁——
“被窗棂分割的月光分割了他,仿佛一具被炮弹拦腰打断的尸体。一缕月光照耀着他的脸,当然也照耀着他凌乱的头发,几道蓝荧荧的血,犹如蜈蚣,从头发根里爬到他的脸上。”
作者认为,野心与欲望的根源,是权力与地位的诱惑。因而,猪十六与刁小三的决斗,便隐喻着两种势力的斗争。从而,草帽歌的忠字舞伴奏的瑰丽奇特便于浪漫魔幻之外,有了深远的现实意义——
“金色的草帽画着美丽的弧线飞向已经远去的月亮……草帽子歌在空中回旋,月亮翻滚而回,停在我们头上,起起伏伏,好像在气流中颠簸的飞船,草帽绕着它优雅旋转,宛若一颗月球卫星……妈妈的草帽绕着月亮旋转,时而金黄色,时而银白色……月亮飞升而去,草帽飘然落地地,草帽之歌嘎然而止……妈妈的草帽,飞到月亮上去了——载着我的爱情和我的理想。”
作者辩证地认识到,一个时代的病症,并不是最高领导者的错误,而是地方政策的曲解。单干户蓝脸说:“我不反对共产党,更不反毛主席,我也不反人民公社,不反集体化,我就是喜欢一个人单干。天下乌鸦都是黑的,为什么不能有只白的?”这,正是作者的观点。从而,当毛泽东逝世的消息传来,一个时代即将终结时,作者以魔幻象征主义手法,表达了悲痛和对伟人的追随之念——
“这月亮同样是胖大丰满,刚冒出水面时颜色血红,仿佛从宇宙的阴道中分娩出来的赤子,哇哇地啼着,流淌着血水,使河水改变颜色……我们看到毛泽东坐在月亮上——他肥胖的身体使月亮受压而成椭圆——身上披着红旗,手指珓着香烟,微仰着学生的头颅,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发现,追赶月亮的,不仅是我与小花。在这条大河上,有成群的金翅鲤鱼,青脊白鳝,圆盖大鳖……诸多的水族都在追赶。”
然而,社会的隐忧,它是永久存在的,不会随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而结束。八十年代,改革的浪潮冲击醒山村的蒙昧,人们放下政治,投身经济热潮,从而实现了城乡的接合。狗狗们的圆月例会,狗狗们对自己主人贪污腐败的炫耀,再一次让月亮见证到文明生活下的人性暗疮。
当然,任何一种质介的存在,都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对立与交错的。比如爱与恨、美与丑、善与恶、堕落与坚守。小说中,人物是对立的,洪泰岳、西门金龙、黄瞳、常天红等大部分人,代表着激进、功利、贪婪。而蓝脸、蓝解放、白氏、迎春、黄互助等人,则是忠诚、朴实、善良、坚持的象征。小说在批判前则丑恶的同时,充分肯定了后者的善美。对她们的赞美,月亮的意象,是诗意的、抒情的——
“西门白氏颠着小脚,扭秧歌似地从铺满月光的小道上跑来。道上的杏花瓣被她的小脚踢起来,宛如轻薄的雪片。”
“迎百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高高举起,对着月亮。月光温和,照耀着她婆娑的泪眼、花白的头发和颤抖的双唇……”
而蓝脸,更像是一个传说中的神。他是洪泰岳为首的一帮政治走私家的毒瘤,是高密村人的落后份子,是蓝解放的精神偶像。在万众盲目随着政治的漩涡随波逐流时,只有他坚持单干,以忠诚和信念守护着自己的一亩六分地。贯穿个人历史二十年的月下耕种,于平凡中,蕴含了磐石般坚韧不可催的力度,也有了超脱俗世羁绊的诗性与神性。因而,月亮,那轮老天爷送他的灯笼,与他,就有了天人合一的浪漫与超然。
蓝脸对西门牛无微不至的照料,牛对主人的绝对忠诚,既有主仆感情的粘合,又是对现世的倔强抵抗。因此,月亮被赋予了洁白、光滑、凉爽,明亮而圣洁的意象,通过蓝解放的视角,牛与人的和谐便组成了一幅温馨的画——
“院子里月光更浓,那棵大杏根银光闪闪,地上有一片暗淡的树影。我看到爹用筛子筛草,他的身影比白天显得高大许多,一道月光照着筛子和爹那两只把住筛子的大手。”
猪十六眼里细致的观察,借助了月亮的光来凸显蓝脸的坚持,便有了神圣的辉光——
“他的脸大在部分斗笠的阴影里,即便是在阴影里,我也能看到他那熠熠生辉的半边蓝脸,和那两只眼睛射出的忧伤而倔强的光芒。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绑着红色的布条。”
时间的指针走向八十年代,蓝脸回到了太阳底下,一切尘埃落定,曾经的狂乱似乎成了历史的风烟。中秋之夜,当蓝脸带着自己的前主人——西门闹转世的狗小四一同跳进那一亩六分地里的墓圹时,月亮,但成了恒久的陪伴——
“等我们终于抵达了一亩六分,犹如黄金铸成的土地时,月亮已经改变了颜色。它先是变成茄花般的浅紫色,又慢慢地变成了蔚蓝。此时,我在我们上下左右,月光如同蔚蓝的海水与浩瀚的天空连成一体,而我们,则是这海底的小小生物。”
蓝脸,蓝色,海水,天空,浑然一体,是一种纯粹高贵,是一种辽阔高远,亦是作者对社会众生的悲悯。而这,是因为作者对我们的根——土地的眷恋与热爱。“一切从土地中来,必将归于土地”。如此,一腔深情,都化作了对月亮和庄稼的诗意表达——
“那是五月里的一个月光皎洁之夜,一阵阵暖风,从田野吹来,风里全是好气味:成熟小麦的气味,水边芦苇的气味,沙梁上红柳的气味,被砍倒的大树的气味……”“麦子熟透了,虽然,在凉森森的月光下,但还是散发着焦干的气息”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张若虚以一首《春江花月夜》,道尽了时间与生命的玄机。《生死疲劳》则从西门闹的六世轮回,以佛学精神,禅释了人生的哲理——人活一世,所有的痛与恨、爱与恨、得与失,在广漠的宇宙空间,都如轻烟。放下俗世纷争,不盲目随波逐流,才能活出真我。我想,这正是本书的思想内涵。一如阎王所言,“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