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桃枝(散文)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某一年春天的某几天,我家里的东山墙上挂了一枝桃枝。
刚开始挂上去的时候,桃叶还舒展着浓绿,显得精神头十足,枝条也丰满而水灵。
那时候,我家里挂桃枝,绝不是因为要欣赏桃叶之绿,桃枝之窈窕,而是要为我娘辟邪驱鬼。
那一段时间,一到夜里,我娘就做噩梦,失眠,头疼欲裂,每日里,狠劲掐自己的太阳穴,也无济于事。
我娘的头疼病,是因为眼睛疾病连带引起的。
那之前,我爹曾经带着我娘,坐长途汽车,去开封眼科医院,找医生诊治,带回一点药,也并没有多大的效果。
有一次,也不知我娘进了哪一座庙,求了哪位庙里的人给指点迷津,说是桃枝辟邪,能阻止阴间的鬼魂进来,就叫我去撅桃枝来。
王安石的《元日》一诗里曾说,“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诗里的新旧桃符,就是古时候老百姓家里辟邪驱鬼用的。可见,我娘让我撅桃枝以辟邪驱鬼,也是有民间传统文化渊源的。
听了娘的吩咐,我就急忙去撅桃枝。
那时候,我家已经由东门里三弯巷搬到东关外育英巷南头。我家北面,环城河东岸边,还几乎没有人家,不是一片荒芜,就是被种上树,或者种了蔬菜,其中,就有一片小桃林。
桃树开没开花,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压根就没有欣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心情。我记得的,就是桃叶还碧绿。碧绿的桃叶,也没有唤起我的兴奋。因为我要赶快撅桃枝回去,为我娘辟邪驱鬼,减轻她的疼痛。
我知道,我娘的头疼病,不仅仅是眼睛疾病引起的。眼睛疾病,是埋在她心里将近二十年的心病引发的。
我娘的心病,与将近二十年前我大哥的死有关。
我们本来弟兄五个,一个大饥荒年代,就吞没了三个。
我行老三,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四弟和五弟,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喘大气,慢慢地,就没了呼吸。那时候,他们一个不到两岁,一个也就是三岁,整天吃不饱,缺乏营养,得了肺炎,不治而亡。他俩的死,我娘也悲痛过,也哭泣过。但是,那份伤痛,远远比不上我大哥的死。
我们弟兄的名字中间,都带一个“俊”字,但是,我们弟兄五个中,真正称得上“俊”的,只有我大哥。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眼皮,宽肩膀,用今天的眼光看,也是个型男,帅哥。关键是他还聪明,临死那一年,他才十二三岁,刚考上初中,因为学习优秀,还当了班长。
我大哥的死,源于若干张饭票。
那时候,吃大伙——也就是大家都到大队食堂吃饭,每天凭票打饭。饭票,要每天到司务长那里去领。我爷爷去司务长那里,领他和我奶奶以及两个叔叔的饭票。司务长说,我大哥代领走了。我爷爷回家问,我大哥说没领。我爷爷再去问司务长,他坚持说我大哥领了。我爷爷再回到家,自然再追问我大哥,我娘也帮着追问。我大哥坚持不承认自己领了爷爷一家几口人的饭票。
那时候,这不是个小事情。一天领不到饭票,就意味着一天饿肚子,一天饿肚子,就可能死人。围绕饭票,家里自然生了一场气,我娘打了我大哥,也骂了我大哥,我大哥依然说自己没领。后来,我娘一赌气,把我大哥锁在屋子里,自己回南关我姥娘家里去了。
我大哥,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悬梁自尽了。
这件往事,不仅仅是埋在我娘心底里的磐石般的疼痛,也是埋在我爹和我们弟兄两个心里沉重的疼痛。直到现在,每次上坟,看见我大哥的坟头,我心里的悲痛就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令人伤痛欲绝的情节与细节,我曾经借小说的形式再现过,如今,我真不忍心再详细叙述,就像不忍心再拿一把尖刀,去剔剜埋在心底的沉痛的旧伤疤。
我大哥的死,给我娘带来的打击沉重而漫长。大哥死后好些天,我娘几乎每天都要跑到我大哥坟头上,号啕痛哭,回到家里,还是抽抽噎噎。好些天的半夜里,我娘也止不住大放悲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将我和我二哥惊醒,我们吓得大气不敢出,静静地蜷在被窝里,听着我娘悲痛的哭声,在狭窄的房间里,沉郁的黑色里,像无数黑蝴蝶一样,四处飞翔,冲撞。
我娘死后,有一次,我爹跟我说起了她。我爹说,你娘这一辈子最伤心也最后悔的事,就是你大哥的死。我爹说完,长长地叹着气。我大哥死的时候,我爹偷偷下了东北大兴安岭,当了两年多伐木工人。等他回来,他的长子,我的大哥,早就不在人世了。
正如陶渊明所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我大哥,就那么死了。那司务长,照常当着。所有活着的人,在艰难困苦的日子,照样野构树荒茅草一样活着。没有任何人被追究责任,只有我的亲娘,被埋在失去最待见的长子的深沉的悲伤和悔恨之中,整日以泪洗面,以号啕痛哭,向苍天哭诉着悲愤和哀痛。她的精神,已经崩溃失常。
我姥爷和我两个舅舅都是医生,他们把我娘和我们弟兄俩接到他们家里住。一方面,想给我娘换换环境,帮她走出悲伤,另一方面,也想给她治病,同时,也好照顾我们弟兄俩。我们弟兄俩,那时,不但都饿得精瘦,也都被肺炎疾病折磨着。
在我姥娘家,我娘也经常在半夜里出走,去我大哥坟上哭坟。在沉沉的夜色里,在一派荒凉的坟冢之中,我娘就扑在我大哥坟上,哀哀号号,长久痛哭。我大舅和我二舅,一开始,找她大半夜,才找到她。后来,知道她必定是去我大哥坟上,所以,一看我娘离家出走,赶紧就去我大哥坟上,一找一个准。
等我爹从东北回来,把我们接到东关家里,我娘的精神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但是,因为长期哭泣,却落下了病,眼睛疼痛,连带着头疼。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爹就带我娘去开封看过,用些药,略有好转。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又恶化,视力开始模糊,眼睛和头部,更加疼痛难忍。我爹又带我娘去开封治病,回家以后,告诉我们,医生说,时间长了,眼睛里面的玻璃体已经严重病变,治不好了,只能拿点药,止痛。吃药,止不住痛,只好急病乱投医,就出现了我家里挂桃枝的一幕。
挂上了桃枝,我家里就像挂上了希望。那希望,就是全家人都希望我娘能晚上睡好,眼病快点好,不再头疼。挂上了桃枝,家里也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气氛:严肃凝重之中,也隐含着神秘和压抑。大家都有些紧张,说话小声,走路轻缓,唯恐惊动了冥冥之中的神灵或者鬼魂。
几天过去了,桃叶,由枯萎转向干枯;桃枝,也越来越干巴巴。有一天,我娘告诉我,三儿,你把桃枝扔了吧。
扔了桃枝的第二天,我娘告诉我,昨天晚上,不再做噩梦了,睡得很好。
我也有过常做噩梦的经历,是在我该上初中的时候。
那时候,实行推荐上学。推荐上学的最重要的依据,是家庭出身。红色家庭出身的孩子,就像入了保险柜,百分百,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学校门。我呢,灰色家庭,就很可能拒之门外。果然,推荐上学的名单公布了,没有我。那一段时间,我常做噩梦,常常梦见一个穿黑衣服的蒙面鬼慢慢走来,缓缓地压在我身上。沉重的山一样的鬼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压得我无法动弹,我惶恐,我大喊,我哭泣。终于,我喊出了声,睁开眼,我娘坐在床头,问我:三儿,做噩梦了。
所以,我娘老做噩梦的痛苦和惶恐,我感同身受。
我娘又跟我说了一句:唉,信神有神在!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平静了许多,早就浑浊的眼睛里,也似乎澄明了一些。
娘的话外音,我听出来了。信神也有鬼在。
家里挂桃枝,非但没有起到驱鬼辟邪的作用,没有减轻她夜里的失眠和做噩梦,反而加重了她的心理负担,使她更噩梦连连,更惊悚不安,更彻夜难眠。
我也知道,她做噩梦的原因,依然跟我大哥的死分不开。我大哥的死,已经是压在她心头的巨大磐石,搬也搬不动,挪也挪不走。
后来,我要从东关外育英巷搬走独立过日子的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我娘说了一段话:夜黑(方言,昨天晚上),我做梦,梦见我的右手指头大拇指断了,你大哥来了,他说,娘,你大拇指断了,以后,拿东西,就得靠二拇指和中指了。
娘说着,眼含热泪,哽咽起来,我和二哥,也眼含热泪,哽咽起来。
我心里知道,我娘心里不愿意我们一家人分开。她梦中听到的我大哥的话,其实就是希望我们弟兄俩能承担起孝敬她的责任,也希望我们不要分开,不要离开娘。但那个时候,我的大女儿都上小学四年级了,二女儿也三年级了。分家,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我更知道,我已经走了快二十年的大哥,还经常在我娘的梦境里出现。
那次桃枝事件以后,我娘有时候还拿手捂她的右眼,掐右太阳穴,疼痛却似乎不再那么剧烈。可是,右眼开始慢慢起了灰白色的翳障,先是一点,再是一小片,到最后,几乎遮盖了整个右眼,而且,右眼也在逐渐地凹陷、缩小。
我们一家人一直以为是白内障,中间,也找医生看过,都没有好办法。有一年,省里的眼科专家到各地巡回治疗白内障,到了我们地区,我就找了一辆车,拉着我娘,到临近县专家巡回治疗的医院去,让专家看。专家看了,说我娘的右眼不是白内障,而是玻璃体已经彻底病变坏死,没有治疗的可能了。我和一家人,才彻底放弃我娘的眼病的治疗。
那次桃枝事件以后,我娘再也不相信巫术治病那一套,而且,再也没有进过一次庙门,没给神灵磕过一次头。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挂上了轴子,我娘会对着轴子之上一个个先人的名字磕头祷告一番。
东关育英巷,我家北面不到五十米,原来就有一座庙,后来,又恢复重建。重建时,有人到我们家里募集善款,我娘也照拿。但是,庙重建好以后,有人多次邀请我娘去庙里烧香磕头,我娘都婉言拒绝了。一直到她八十二岁仙逝,也没进过庙,没给神灵磕过头。
那一枝桃枝,似乎让我娘大彻大悟了。
只是,看不到造成大哥命丧黄泉的那个司务长的下场,遗憾!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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