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盛开的花也有很多，像水仙花、金鱼草、金盏菊、羽衣甘蓝等。她就出生在秋天。她是爹娘的心头肉，又是第一个孩子，起名费了好些心思。他爹说，一个女孩子家，应该沾点花呀、朵呀之类，显得娇气。叫什么花都不足以形容心中对她的宠爱，最后一拍桌子：“就叫秋花吧！”
　　 秋花爹在非常遥远的煤矿上班，一年也难得回家几次。秋花就跟着她娘过活。她娘要在土坷垃里刨一家老小吃的、用的。有时候，不分白天和黑夜。村子里人大多是这样。其他的孩子就在爹娘下地干农活的时候聚在一起玩踢瓦，玩捡石子，玩捉迷藏等游戏，秋花就跟在她娘的后头。看见的人说像她娘的铃铛，走在哪儿，摇晃到哪儿。秋花娘就笑。
　　 秋花很乖巧，一个人坐在她娘干活的附近。一株草，一朵野花，都能引起她无限惊叹，把玩大半个时辰。她尤其喜欢玩昆虫接龙。那是蓝色的虫子，爬得非常快。有点儿像天空快下雨时，她娘背着化肥袋子向地里奔跑的样子。她很讨厌那种鬼天气，也讨厌那个时候的娘，对她在后面追赶、奔跑不管不顾。她不讨厌这种虫子，能给她带来很多乐趣。那种虫子地里很常见，秋花叫不出名字。它的智商不是一般低，除了一股劲地奔跑，什么都不想。秋花掐断一根长长的蒿子，撸掉冒着汁水的绿叶，再断为两截，放到它的前面，那东西就几条爪子麻利地爬了上去，待爬到终点时，秋花赶紧接上另一根，反复循环，能不哼不哈玩整个上午。
　　 秋花七岁那年，她爷爷带她去赶集。回来的路上，碰到一只兔子。是受了枪伤的，沿途留下很多血迹。它跑得不快，好像逮住它费不了多大力气。他就动作敏捷地去追。路西是一个深沟，沟坡里有一个废弃的闸坝，是水泥建筑物。有人想获取里面的钢筋，将表面和柱子磕去大半。他很轻松地两三步踩在稍有平整的坝子上跨越了过去。秋花也跟着跨越，无奈，她个头小，跨越幅度不够，一脚踩空，跌落下去，脑袋重重地磕在混凝土茬子上。她爷爷后悔得几乎咬断舌头。抱着她从医院回来，秋花就憨了。目光呆滞，反应迟钝了许多，声音也变粗了，说话像裹进风的喇叭筒子。
　　 冬天，长时间不洗澡，身上很脏。秋花娘烧了一盆的水，上面吊着浴罩，她就不试热凉，一脚踏进浴盆里，脚面子烫得像圆溜溜的马泡。八九岁的年龄，论说应该懂事得很多。有一天，她奶奶让她打扫屋子，她扫了一半，提着笤帚就往外走，满院子里扑蜻蜓。她奶奶责备她，她说，剩下的不用打扫，有风呢！再问，西北风怎么能刮干净呀，她就驴头不对马尾地说西北风单刮堂屋门。直到十岁那年才把她送进学校。
　　 学校遵循育人先育品行的原则。一年级第一节课，老师就要求学生要做一个不撒谎的好孩子。她心里搁不住事，回到家里，就向二婶合盘说出一个月前，她女儿在家里烧了一锅青菜鸡蛋粥，一眼没看见，邻居家的毛毛不小心把一把铲粪用的铲子杵进锅里的事。她二婶突然想起来，的确有那么一次。那天，黄灿灿的鸡蛋穗子在锅里面飘了一层，特别诱人。她喝了足足三大碗。听秋花这么一说，都是乡里乡亲，毛毛又是小屁孩，窝着气恶心了好几天。
　　 学校里没有课桌，学习的地方是用泥土和着秸秆垒成的墩子，上面放一块厚厚的木板，位列墙的两边。位子中间是过道。学生自己负责板凳。因此，什么造型的板凳都有。秋花的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短木桩。泥墩子上凳着的木板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知情的同学说位子是用坟墓里扒出来的棺木分割加工成的，还传出教室经常闹鬼的事情。尤其到傍晚放学时，更增加人的恐慌。喜欢恶作剧的男生待学生都走得差不多时，故意大喊：“有鬼！”而后随着人流狂奔而出，推搡着把秋花落在后面，极快地关上门，站在门外看她的反应。此时，秋花也惊恐到极点，拉着教室的门把手拼命哭喊。事后，淘气的学生难免会遭到老师一顿训斥，或秋花娘围着校园子一佛出也，二佛涅槃地破口大骂。
　　 秋花的个子高，理论上应该排到最后。她娘说那一次她摔得视力有问题，老师就照顾她排到中间。为了不遮挡后面学生的视线，让她在最左侧靠近墙壁的位置。学校里的学生是附近好多村庄里孩子聚合在一起的。学生很多，位子在教室里也很拥挤。晨读之前，是做早操时间。老师就安排每天两排或一排半在室内打扫卫生。并细分出周一到周六的值日周期表。轮到谁值日，就是头等大事，谁要是忘记了带笤帚，就请等着吃没趣。她们这一排被安排在星期三。
　　
　　 二
　　 教室不是一般得脏乱差，里面没有水泥地坪。尤其是逢到下雨天，雨衣、雨伞、雨披等摆得教室里到处都是，兼之雨具上流下来的水渍，地坪就没有见到哪一块干燥过。学生穿着布满泥泞的靴子穿梭在过道里；穿梭在位与位之间的缝隙里。泥泞牢固地沾在地坪上，渐渐冒出数不胜数的土疙瘩。打扫卫生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与她一起值日的几个同学分工很明确，打头阵的负责把乌七八糟的板凳放到位子上，后面的人从最角落处开始打扫。于是，仅间隔一天的屋子里草屑、碎纸、头发、瓜果皮等都随着笤帚的扫动而纷飞翻滚起来。那些鼓起来的土疙瘩之间是最难清理的地方，也让他们伤透了脑筋。为了赶在同学们回教室之前打扫完毕，常常干得身上冒着热气。而最令他们惶恐不安的是，刚刚打扫完毕，准备松一口气时，她就在其他同学毫无觉察的情况下，独自一人慢慢吞吞卷抹布一样从后面又扫了过来。不重新打扫吧，那层尘土像从人皮肤上搓下的一层灰，异常难看，打扫吧，同学们眼看着就要走进教室，显得做事拖拖拉拉。这是其一件极为尴尬的事情。
　　 教室是茅草房，土坯墙的。夏天里，窗壳廊子上长满了马塘、马齿笕、狗尾巴草等，那带格子的木窗棂上连最起码阻风的塑料布也没有。任风肆意在教室里游走，任雨漫过窗子，打在学生的身上、脸上。到了冬天，西北风异常凶残，把学生的手指、手臂皴裂一道道口子。那几天天气异常寒冷，收音机里天气预报说就近有一场特大的雪。老师命令学生赶紧趁大雪还没有到来之前把窗棂堵上。
　　 学校里没有遮风挡雨的东西，曾经拆过几座老房子，半头砖扔得到处都是。老师就让班里的学生捡来有角有楞的。至于沾砖用的泥浆，在教室西北角有一个封了冻的池塘，就让学生砸破冰层，用手捧泥，每人一大捧。秋花个头高，自告奋勇，用手垛墙，糊泥巴。窗棂封严实了，泥浆沾得她手腕上都是。那一天，冻哭了好多学生。有的学生冻僵了的手还没有擦拭干净就忙不迭地操到袄袖筒子里。秋花的手沾泥巴时间最长，她强忍着，身体变形地扭曲着，眼框红红的。
　　 秋花小学没有上完就辍学了。她学不会任何东西，可以回家种地，帮衬家里。她种地是一把好手，种出来的庄稼一样油绿油绿，一样颗粒饱满。庄稼不吃扪心食，给足了肥水，一点也不落到别人的后面。秋花总喜欢打量自己耕种的庄稼。大热天里，天上下火，她也能在地头上呆好长时间。
　　
　　 三
　　 那天，也是火辣辣的热，她欣赏着自己种植的玉米。一排排，一行行，顶端的玉米樱子非常齐整，像古代摆布列阵的百万雄军手里拿着的一个个方天画戟。吃过晚饭，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形状的木架子。随着难受劲儿翻江倒海一样地汹涌，一股热流从她的下部灼伤般流淌。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抓。灯光下，手上黑红色，又像油油乎乎的东西。她忐忑不安地一骨碌坐起来，靠近灯光一看，是浓稠的血液，不仅惊悚到极点，感觉自己就要死了。赶忙喊在门口喂猪的娘，说她屁股破了。她娘赶紧跑过来，扒开裤子瞧了瞧，这哪里是屁股，分明是女人的隐私处。赶紧拿出来破棉絮给她擦拭干净，不仅一阵忧伤，抱住她嘤嘤地哭：“遭罪呀，我的孩子！”
　　 大雁南去了，燕子又飞回来了，秋花的胸脯渐渐隆了起来，像两座小山，曲线优美。秋花长大了。除了智商，几乎堪称是一个完美的女人。问题就出在智商上，与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儿子都满地打滚了，她却还没有任何着落。爹娘着急上火。这不是着急上火的事，问题是老门旧家的年轻人没有谁愿意娶一个智商有问题的女人。因此，高门不成，低门不就。
　　 秋花经过重重障碍，还是找到了婆家。他是一个做沙发的生意人。论说，这样优越的条件，可以打着灯笼地挑捡。但他有缺陷，据说他是天煞星，专克女人。在这之前，已经克死了两个媳妇，谁都不敢轻易把自己好端端的女儿嫁给他。能有个四肢健全的女人对他来说，已是高台幸事。他不挑不捡，经媒婆一说合，就爽快答应了。
　　 他的家距秋花不太远，都是相邻的村庄。有时候，赶个集，上个店，都能踩到他的脚后跟。他做事精明，脑子好使，绝不做冒险的买卖。做沙发也都是来料加工。先收钱，后交货。结婚之后，她就干搬运原料等一些简单粗糙的活。他们很讲信誉，有人给他送来一根拆屋子下来房梁。加工好的沙发两个人愣是没抬起来。
　　 婚后第二年，她爹在矿上崴断了脚。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就让她照料一段时间。宿舍离食堂近，空闲时间，她就去帮忙捡菜，切菜等，这些活对她来说，还不难。厨房里掌勺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她脸色沧桑，性情却非常和蔼。她的娘家侄子就是患的与秋花一样的毛病，经常传授秋花爹对她精神疏导的经验。秋花哪件事情做对了，她都给予褒扬。与她共事也是秋花最乐意，最开心的事情。
　　 有一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地方上的人与矿上起了冲突。那些丧失理智的人都手里拿着家伙像蚂蚁一样黑压压地往山上冲。事前知情的人跑了大半。老板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慌，命令剩下的人员拿着铁锹排队以待，说：“我已经报了警。怕什么，人随王法草随风，我就不信这个邪。”
　　 老板带头组成的人墙并没有阻挡住他们的步伐，愤怒的民众举起铁锤、榔头之类把他们的设备砸得乒乒乓乓，人墙也早被他们的气势冲得七零八散，各自逃命。他们冲进办公室，冲进设备维修间，最后冲进了厨房。
　　 厨房里没有强壮的劳力，就一个老女人和秋花。秋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怔怔地逻巡一个个愤怒的目光。老女人知道事关重大，直觉自己是女人，与他们之间的瓜葛不结缘。那些抑制不住愤怒的民众找不到出气孔，就紧木桶一样向她们两个箍了过来。她们退缩到了墙角，已无路可退。那些人用方言怒吼着，秋花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道人群中一杆锈迹斑斑的标枪在眼前晃动了一下，向老女人扎了过来。秋花明白最危险的时刻即将来临，奋不顾身转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把老女人遮挡在里面。几乎于同时，随着一阵酸麻肿胀的疼痛，整个前胸冰凉冰凉。
　　 她软软地倒了下去，迷蒙中，感觉到人们混乱的尖叫和在惊慌中四散奔逃，除此之外，就是感觉血液从胸前不停地喷涌，还有老女人拼命哭喊的声音。她的身子慢慢变得异常绵软，浑身发烫，甚至灵魂剥离自己的躯体。弥留之际，她用虚脱的声音叮嘱老女人让她娘把人家的彩礼退了。
　　 派出所出警有点迟缓。当他们呼啸而至的时候，闹事的人早已跑得没了踪影。
　　 就在那一天，她家里门旁的一株彼岸花好不殃枯萎了。秋花娘好生奇怪，走出院墙，四处瞭望。烈日依然当头，天边却飘来了一片黑色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