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和谁说话(散文)
“唉,你说现在我还跟谁说话去呢!”回到城里有些日子了,我却一直无法忘记老马的声音,无法忘记老马的面孔,无法忘记老马走路的样子,也无法忘记他每说一句话总要长叹一声。
1
再见老马,有些怕他。好几次远远看见他,我都拐个弯绕过他。没事的时候还好说,说这说那的不要紧;有事忙的时候我怕被他东扯西拉地缠住走不开。
上午,我正要去乡里去交电费,他也说得没完没了。我只好在他说话停顿的瞬间,赶忙打断他:“我去一下乡里,电费没了,施工队等着呢。”谁想他又扯到了乡里那个电工王什么身上:“你去找那个姓王的?那个家伙办事拖拉得不像话,打个电话去总说正在这里哪里忙。他忙个屁。有人说他到寺塔村的情人家里忙活去了呢。”我再没搭他的话茬,直接开动了借来的电动三轮车。见我走开了,他声音徒然增高:“你去乡里找那个姓梁的,他的服务好!”
我一边开着电动车,一边想老马。他过去没这么罗嗦,也没这么多话,怎么现在一见人就拉不完的呱?
下午他又骑着他的电三轮到门口。看到他,我躲在屋里没出门。他就跟施工队干活的工人乱谝。我虽然眼睛在书上,却听到他询问着小工村子的人员情况,回忆曾经的交往,以及那些人家都有些什么人物出来。又和那个操作水泥罐的扯他们村里王家人的情况。王家是他姥家,那里有他的姑舅姊妹。听他说话一多,听出他有一个语言习惯,就是每说一个段落,都有一声长长的“唉”。只是始终没弄明白他是用做下一段的开关呢,还是前一段的结尾。
“唉,我们那些亲戚里,过得好的也没几个呢!”他这个结论做的很灰暗,把他自己心头燃着的那个火苗苗都吹灭了。
“怪啥生活,就怪命运,谁叫咱命不好!”听人说生活,老马少有地动起气来。“生活是个啥毬东西,命运才是真的呢。枉(我)们家就那个样子,娘老子把我们养下来,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年龄大了找不下对象,不得不凑合个女人过日子。唉!家里没个好女人,哪有好日子?咱那个女人你是知道的,能做熟饭已经不错了。唉!”
老马突然说得头头是道。他都啥时候攒下的口才?过去他很少说话的啊。
2
说实话,这次回乡见到的人中,老马是变化最大的一个。尽管他才67岁,但要说他过了70岁,人家也相信。
他发丝稀疏,平常总戴顶褪色的红太阳帽,面孔黝黑,眼皮耷拉着,永远是一幅睡不醒的样子。才刚出暑,好多人都是短袖,他却穿了两件上衣。看不清里边那件T恤什么颜色,外边罩着的蓝色夹克前襟上沾满了草色土迹。裤子松松垮垮,脚上穿着双旧青条绒布鞋。他走路没有利落地抬起过脚,鞋底像一直不离开地面,就那么趿拉着。因此人们凭“趿拉、趿拉”的脚步声,很远就能辨别出他来。
打倒“四人帮”那年,我和他一起在县水电局当装卸工。我刚出校门,比我大10岁的他年轻力壮。最早的农民工条件还很差,一月挣十块钱已经觉得挣了不少钱。吃饭是一个柴禾灶上,各下各的面。生活是所大学校,我们在那段打工期间重复着最早的人生课程:白天干最辛苦的活,晚上被老郭的旱烟薰个半死,半夜里还得努力分辨他们两个结了婚的人带着老婆挤在一个床上的可疑动静。
当时的小马跟我一样,在那样的环境下被慢慢启蒙。电焊师傅把老婆送走后,热情地给小马介绍对象。当然谁都知道他的家境不好,弟兄四个有两光棍。隐约听老郭他们谈电焊师傅给他介绍的对象情况,好像是人有点儿啥毛病。他们给他做思想工作:“别嫌弃,能找到就不错。晚上灯一关,都一样的。”小马脸涨红着,半天不吭一声。某天小马请假,被电焊师傅带着去相亲。回来老郭他们问看的咋样,小马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没甚看清楚,就那个样子吧。”
装卸工的活多而重,所以每个人的饭量都大。中午水泥车司机吃饭间隙,我们抓紧做饭。每人下一小盆子面,煮上我们自带的各种蔬菜,拌上醋和辣子,就是我们的午饭。那时的小马一头好头发,一身好体格,一副好牙口。老郭电焊师傅总开他的玩笑:“小马这小子,吃铁都没问题,找个媳妇能把炕压塌。”小马不好说他媒人什么话,仍然是涨红了脸,吭吃地说:“你们……老说人这个……有些不像话。”老郭一听他这么说,就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像他吹出的唢呐调子,声音绕梁。大家一笑,小马的脸更红了。他生气的时候就是迅速从躺着的床上爬起来,套上鞋,摔门而出。
最爱跟小马开玩笑的是水电局司机老于头。尽管他的玩笑话带着善意,然而一说起小马找媳妇的事情来,小马立即面红耳赤,只能结巴地说一句:“你们咋都这个样子。”
我没赶上小马结婚就参加工作走了。于是一直以为老年后的小马还那样,不爱说话或不会说话。
3
等我退休回老家,当年的小马已经真正蜕变成老马了。我见到他的老婆,那个看上去有些男人相的女人;看见他的女儿,长相还可以,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跑到人家屋里问这问哪看这瞅那的,人家要吃饭了都不知道回家。没见过他的儿子,听说上了个职业技校。
第一次见到老马,我有点儿惊讶,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小马。当年的他腰挺头昂,走路雄壮有力。而今的他腰垮头垂,走路一点儿没有精气神。
他笑着问候我:“嗯,你回家来看爹妈来了?好哇。唉,你们都过得好,我这……”他看了眼跟在后边望着我憨笑的男人一般壮实的老婆,无奈地说:“家里这人就这样,你知道的。娃娃也没法教育,只能凑合着过日子……”
女人听男人提到她,仍然痴笑着,把胳膊上的提筐放在了老马拉的架子车上。
我免不了安慰:“也行啊,人活着都一样,谁都有些事情呢。没有谁啥都顺利的。”
老马又唉一声:“不一样啊,你们的日子我只能巴望一眼,这辈子是够不上了。”
我又问儿子,他说在技校但也不抱信心:“谁知道学得啥样,反正每周都往学校去。枉(我,我们)又不会管教,不知道他将来会咋样。”
“那倒是,娃娃全靠他们自己,那个大人也代替不了他们。他要有造化,学好了有个出路,你就能轻松些。”
“我倒是想他能弄好呢。不过我看悬,我们这种人家的娃娃,不能跟你们的比呢,唉!”他用一声唉结束了说话。
告别之后,让我想了很久。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家庭环境对孩子的影响非常之大。如果孩子没有特别自觉,想一下跳出家庭熏陶的窠臼,不容易呢。
望着老马两口子踽踽行走的身影,心里五味翻滚。难道真是命由天定?听父母说,老马一家在村里过得确实很一般。老婆是个半吁子(半清醒半糊涂),娃娃不争气,光靠老老实实的老马一个人种地,收成很有限。我从亲戚朋友处慢慢了解了乡村富裕的一些基本特征:孩子出息,最好能考上好大学;两口子精明能干身体健康,地种得准(价格好)而且不欠收,闲暇时节外出打工提高收入来源。
老马好像哪样都占不上啊!
4
老马的脚步越来越慢。这慢已经由原来的节奏转换成现在的抬不起脚来。“趿拉、趿拉”的声音一来,就知道老马来了。他是到代销店门口看有没有说话搭讪的人。
女儿在经历了一次自己贴上去的失败婚姻后,终于被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男人收了。她不想去也由不得,肚子大了,她得把孩子给人家生下。男人家看她生娃娃还行,就不准她回家。没有结婚证,她也弄不清楚这算不算嫁了。老马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嫁了,反正他没收到一分“礼银”钱。他明白姑娘的情况,不会说也无法张口问人家要钱。
“白送人啦?”他的瘫了几个月又爬起来的二哥问。
“那,不白送还咋样。”
“唉!”二哥跟他的唉叹音调一样,只是声音更低沉些。
儿子技校毕业去了新疆特钢厂。工资还可以,就是太远。小马说想回来,老马不知道该咋回答。“你要不想蹲,回来就回来吧。”
他想问回来干什么,前年在新疆买的房子咋办,却一下没想起来。
夜里躺在炕上,听着老婆声若牛吼般的呼噜声,他有一种放一把火把房子烧了的冲动。当然仅仅是一念之间冲动了一下,便又长长地“唉”了一声。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人说,给儿子找媳妇了吗?他一时语塞,啥也说不出来。他心里说,我到哪里给儿子找媳妇去。我这个样子,哪个家庭愿意把丫头嫁给咱。我见他的时候照样问了这个话,但随后我就给他解说:“娃子说媳妇是他自己的事情,你管不了也没本事管,索性不要承揽这个事情。将来咋弄,由他去吧。”
“说的就是这个话,他们问我我都不知道咋说了。”
“本来吧,现在这个时代了,哪个老子能管得了儿子的事情。你最多帮着付个房子首付。”
“哪里还有钱啊,你说我地也种不动了,老婆子又那个样子,唉,将后来咋办呢。”
“新疆的房子呢?卖了付首付差不多吧。”
“他回来的时候贱卖了,才十七八万块钱。我这手里都弄光的,还哪里有钱。”
王同学老婆是个聋哑人,一家吃低保,每月国家补贴900多块钱。那么老马老婆半痴半愚,按说也能列入其中。
“唉,枉(我,我们)哪能轮得上补贴。没人没势的,干部才不给咱评呢。就每人一个月养老金一百二三,倒也够了。要说国家政策真正好,就是到下面就得看干部咋执行了。村里乡里没人,或者没有到实在过不下去的地步,都没人给弄呢。”
“哦嗬,平常够花也就行了。好好享受国家发展的好处吧。过去哪有这些东西啊!”
“嗯嗯,就是,现在的日子确实没说的。国家确实弄得好。听说那个特朗普跟中国作对,香港人还闹事,真不是东西。”真正想不到,连老马都关心着国家大事。看我疑惑的神态,他又说:“晚上看看电视就睡着了。早上还得早起割草喂那几个糟瘟的呢。”
他说的糟瘟的是羊。邻居们几乎家家养羊,有多有少。他养了十来只。“多了也养不住,赶出去都撵不上了,只能割些草喂了。”
都追不上羊了!可见老马这些年下苦出力,身体严重透支的程度。身体是重要的,心里的荒芜是更重要的。
他家隔壁墙上有蓝色墨水喷涂的“长期闲置,有安全住房”几个大字。我问这是谁家,他说是老曾家。“他们进城了,平时不回来。现在好多房子都没人住,村子里说起来四五十户,真正有人的不到一半,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根本不在门上。老一点条件好些的都进城跟儿女享福去了。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唉!”
我暗自盘算,确实,村里从南到北好多家门口都有蓝字,好多曾经的风云人物都不见身影。像老马这样的人,平时好跟谁说话?他二哥倒在家没事,但那年摔了一下腿残之后,失去正常行走功能的他已经失去基本劳动能力,现在按月由两个儿子供应吃饭,跟他有什么好说的?那天我转到老马二哥门口,他刚好出门坐在小凳上望路,见我跟我攀谈了好半天。
村道三四百米的路上,每遇见一个人,他们都比过去更热情地跟我说话,有的说一阵甚至让我到家里去坐。我分明感受到他们长期无处倾吐、无人诉说、没人讨论的苦闷与难受。他们有一肚子话不吐不快,却没地方说去啊!
5
代销店门口的小桌子边围满了人,猜拳行令的声音此起彼伏。老马的电三轮停在路边,他呆呆地倚在三轮车座上望着那些欢乐的人。他的电三轮车斗里是转了半天捡到的废旧纸箱饮料瓶之类。猜拳行令的事他只能远望而不可能近瞧,他没钱也没兴致跟那些人喝酒。他捡了半天的废品,能卖上七八块钱就好,就够买包洗衣粉肥皂啥的了。
老马靠在三轮车上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见到路过的人车慢下来,张口就问:“你干嘛来了,最近忙活些啥,你们村那个谁谁咋样啦”对于老马的一堆问题有人理睬有人忙着打个哈哈。老马也不以为忤,再见了还要问一阵子。
老马总觉得有好多话要说,却不知道跟谁说,只能用这种方式排遣憋闷在肚子里的好多话。在家想跟老婆说,老婆耳朵背了听不清,一句话要喊半天才明白,再说,她哪里知道村里社里县里国家的那些子事,娃子丫头的事情她也从来不管,好像她只管生,其他都与她无关。自然,让她管也管不了。别说她了,连老马也不知道到底咋对待娃娃。如果他知道咋管教娃娃,两个孩子也不至于是今天的样子。跟儿子丫头说?丫头回不来,儿子从新疆回到县城找了个矿山上的活,整天打工自己还忙不赢,哪有功夫跟老头儿闲着磨牙花子。
靠在一起左右两家邻居人在的时候,还能打个照面,闲说两句。现在他们都进城去了,面都见不上,何谈说话。
他只好跟羊说话。每天把草割回来往圈里扔的时候,羊们拥拥挤挤喊声动地,都会惹得老马发一顿脾气:“糟瘟不得好死的,把草都送嘴里了还不满足?争着抢着就不怕胀死了,这些个狗日的畜牲,没一个好东西。老子天天起来就想着咋伺候你们,你们啥时候想过安稳些?狗日的东西们。”老马也没法把想到的道理讲给羊听,只好把对压制了他、不公平对待了他、看不起他的那些人的愤怒发泄到羊们身上。不管羊们听不听、懂不懂,反正这样对着羊的一阵吼喊,心里立刻舒服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