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年，马小星在本村一个富户人家当一名割草的小伙计。当年夏收结束，马小星的父亲亲自出面，从那家富户讨回了马小星一季工钱，并特意赶到镇上，扯了二尺蓝花布，母亲替马小星缝制了一只裤头子，还剩下几文钱，叫马小星去邻庄城后村买来二斤考牌，给全家劳口改善生活。
　　 马小星穿了花裤头，磨亮了他的小镰刀，挎起笆箕，欣然地走出家门，他一边赶路一边割青草。清晨的露水，一会儿就洒满了他的全身，显得油光水亮。马小星有时行走在田间小路上，有时又穿行在青纱帐里。正行走之间，只听有人吆喝一声：
　　 “站住！”
　　 马小星止步看去，是一个叫柴虎的青皮，在两村之间的大堑沟底拦住了他。
　　 “割青的！”马小星亮一下手中白得锋利的镰刀，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村人认不认一村人！”
　　 柴虎用力睁着他的铜铃大眼，看了一眼草筐，又看了一眼马小星的花裤头，把大肚盒子揣进怀里，说：“小星你发财了，有花衣服穿了，真好看！”
　　 马小星抬起光脚丫，将笆箕里的草踏实，说：“穷人乍穿花衣裳，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他一耸身挎起笆箕，又一闪身，消失在一片玉米田间。
　　 在已经逝去的那段岁月里，穷人有衣服不敢穿，有饭不敢吃，官匪打死一个穷人，比捏死一只小鸡更容易。
　　 马小星手里捧着四挡热腾腾，香喷喷的考牌，咽下几口唾液，他未舍得咬下一口。要知道，在家中，兄弟姐妹排行中，他是老大……他小心翼翼地用坏出许多洞洞的笼布，把考牌包裹好，收藏在笆箕底下，出了城后村。冤家路窄，他在两村之间的那条大堑沟里又遇见了青皮柴虎。
　　 此番，柴虎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手拿大肚盒子，对准马小星，说：“把草筐里的好东西拿出来！”
　　 马小星镇定地放下笆箕，口称：“柴叔，我这筐里除了一块磨刀石，别的什么也没有。不信现在给你翻翻看！”
　　 莫道馋猫鼻子尖，馋狗闻上天。柴虎用手指着笆箕，张吸一下鼻孔说，“我老觉得有一股香喷喷的味儿扑鼻而来，快把青草扯下来，否则，我会让你丢掉这条小狗命！”
　　 马小星一把又一把地把笆箕里的青草扯出一半，仰起面孔，说，“柴叔，我说这筐中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的。”
　　 柴虎看着筐中还没有扯完的草，说：“扯！”
　　 马小星无计可施，他索性翻过笆箕，迅速地把青草倾倒地上，一把抓过考牌，沿着一溜沟边跑去，柴虎大步流星追了上去，一把抓住马小星的胳膊，轻轻提离地面，口中说：“看你朝哪儿跑，看你朝哪儿跑！”话落把马小星放在地上，并且放开左手，右手端着大肚盒子，命令马小星重新把青草装进笆箕里，尔后笑笑说：
　　 “跟我去见王团长吧！”
　　 王团长叫王三，是此地方圆几十里的大青皮头儿，马小星一听此言慌了腿脚。他一边走着，一边口口声声地求饶，“柴叔，你放我走吧，那考牌，那笆箕，我全都不要了！那些青草呢，给你喂骡马。”可是柴虎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放走马小星。他在途中寻找机会，逃跑了几次，都没有逃出柴虎的魔掌。
　　 柴虎把马小星押进埠后村东北方几里地的一片芦苇荡中，这儿是土匪王三陈运楼的临时营地，在芦苇荡北面蜿蜒着鲁兰河。
　　 柴虎举手敬礼向王三通报：“师傅，我抓来的这个小孩是个大尾巴（贼语：意思是姓马的人。）”
　　 “那好！”匪首王三一边称赞一边高喊，“陈团副！”
　　 “到！”陈运楼应声从一个高粱丛中走来，恭恭敬敬地向王三行了一个礼，“请团长吩咐。”
　　 王三问了：“今儿一共拉来几位财神？”
　　 陈运楼说：“一共四人：三个老的是：一个坠子（贼语：意思是姓陈的人。）一个拱嘴子（贼语：意思是姓朱的人。）一个裹把子（贼语：意思是姓包的人。）刚才又抓来一个小子，是个大尾巴。”
　　 王三接着问：“有无好消息？”
　　 陈运楼说：“没有，一家也没有送钱来的，想必全都是穷鬼。”
　　 王三用手拍一下腰间的响盒子，说：“明日中午先拉出去枪毙一个！这些穷鬼，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陈运楼回说一声得令。他喊来部下，将今日抓来的四位财神押到芦苇地边的空地上，写阄让三老一少四个财神一块伸手来抓：前三位老者放开揉皱了的纸团，空白。
　　 马小星放开揉皱的纸团：死！
　　 夏夜，月华如银。秫秸丛中，柴虎横躺在地，头枕着大肚盒子，马小星后背依着秫秸丛坐着，伸着双腿。彼此一直默默无言。
　　 “哎，我说小东西，你怎么一个屁也没有？你眼看看活不过明日中午了，小小年纪，莫非一点也不怕死？也不想法子逃跑？”柴虎压低声音，冷言冷语相问。
　　 “柴叔，你说我怕死？目下，咱俩谁个先死还说不定喔，明儿天一亮，我大他就把钱送来了，我就自由啦，二十年之后，我长大啦，那时，我一拳头就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嘴里向外吐血呢！”
　　 “我现在就可以放你走，但是外面的哨兵会打死你的”
　　 “今儿你放我走，明朝我变成了厉鬼也不怨你。”
　　 “哈哈，你小子原来还真打鬼主意想逃跑！”柴虎动了动身子，把头颅挪到那片巴掌大的月光中，伸来一条腿，将马小星的双腿压住，说：“只要你能翻过身来，你就可以从这儿走出去，我保证——”
　　 “说话算数？”马小星用尽了吃奶的劲，压在他腿身上的腿反而越压越沉重了。他气愤至极，抬起拳头，照准柴虎的大腿擂打起来，直到打痛了指头才停下来。
　　 马小星躺在高粱丛中，在又困又累中入睡了。
　　 一觉醒来，只见那片巴掌大的月光映照在柴虎头下枕着的大肚盒子上枪上。此刻，一阵均匀的鼾声从柴虎的胸腔里发出。马小星试探着，慢慢地把麻木的双腿一条条地抽了出来，他向前爬了一步，迅速地把柴虎的手枪抢入手中，并后退一步，对准正在爬起直腰的柴虎扣动了扳机——叭！柴虎应声倒了下去……马小星冲出秫秸丛，奋不顾身地向北跑去，顿时，只听背后枪声大作，并伴随着“抓住他抓住他”的呼喊声，马小星象一只兔子弹跳出塘，他跑到鲁兰河边，“噗通”一声，一头扎入映照着月光的水中，不见了身影。
　　 岸上，王三率领着他的徒儿们，漫无目的地朝着水面上射击着乱枪，并且用手电照耀着。
　　 团副陈运楼讨好地请示王三说：“团长，追过河去？”
　　 王三果断地一摆手：“算啦！最近八路军经常在河北一带活动，万一他们来接应——”话音未落，柴虎拖着那条受了枪伤的腿，双手抱住王三：“师傅饶命！师傅饶命！……”
　　 王三一脚踢开柴虎，说：“你坏了我的大事，还有什么脸活着？我说大芦花（贼语：意思是姓柴的人），那个大尾巴向北方跑了，北面是沂蒙山区，八路的根据地。马小星这小子，天鬼地转，他要谋取生路……嗨，眼看这些杀人不眨眼，且能征善战的天罡地煞星，一颗接一颗地纷纷降临到了八路军的队伍中。”说完，王三面向月光，无奈地笑了笑，输出一口冷气，向柴虎举起了响盒子：“叭叭叭”三声枪响之后，一簇青烟在月光下扩散开来。
　　 柴虎完了。
　　 再说逃出贼窝的马小星，两个猛子扎过鲁兰河，刚一上岸，就被几名八路军战士救去。他参加了八路军。抗战胜利，又参加了解放战争，直至全国解放，他的所在部队入编为新疆建设兵团，开赴戈壁滩，与当地人民一道，开展轰轰烈烈的大生产运动。后来，马小星和他的家人，都扎根落户在美好的新疆。